2009年12月29日,拥有英国国籍的毒贩什肯·阿克毛因为贩毒而被中国司法机构判处死刑并在乌鲁木齐市执行。此事引起全世界的广泛关注。
人们注意到,什肯·阿克毛是被“注射执行死刑”的。
从枪毙到注射执行死刑,从“弹头”到“针头”,这是人类司法走向文明的距离。而在一百多个至今还在执行死刑的国家中,继美国、菲律宾等少数几个国家之后,中国已步入注射执行死刑这一司法文明的行列。
从“弹头”到“针头”,我国已经走过了十余年的历程。为缩短这段距离,杭州西子湖畔的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他叫杨辉。
枪声中,他目睹胡长清痛苦地扭动
2000年3月8日8时,江西南昌北郊瀛上刑场警戒森严,建国50年来因经济犯罪判处极刑级别最高的官员胡长清即将被执行枪决。
8时46分,枪响了,胡长清扑倒在草地上,身体在剧烈地扭动,由于他的心脏偏离正常位置,第一枪没有打中要害。
执法人员又补了一枪。但是,那个矮胖、丑陋的躯体仍然在草地上翻滚。
第三枪,第四枪……共打了五枪,13分钟之后,这个罪恶的灵魂才离开了躯体。
看着胡长清临死的一幕,执法现场一位身材颀长面貌英俊的年轻人双眉皱紧,他就是杨辉。对这个腐败分子,杨辉感到不应同情或怜悯。但面对死亡,每个生命体都应该是平等的。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用哪种方式来惩治罪犯更文明,更人道?他久久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杨辉在浙江省从事医疗器械的研发和贸易工作,中国注射执行死刑的高速注射泵就是在他主导下研制成功的。
1997年,我国开始实施注射执行死刑,这是中国刑事司法制度上的重大改革。此后,注射执行死刑开始在各省渐次推开。此次胡长清执行死刑,杨辉和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官就带着注射泵专程赴赣,为还没有注射执行死刑执行泵的江西提供执行仪器。但江西人民出于对腐败分子的极端憎恨,强烈要求对胡长清执行枪决。因此,他带去的执行泵没能用上。
胡长清在草地上翻滚挣扎的情景唤起了杨辉的记忆,童年时代那锥心刻骨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
那是1977年春的一天,广西桂林全州县安和乡绿源里村,一个犯罪的村民将被执行枪决,执行地点就选在村头的山坡上。
这一天,安和乡各村倾巢而出,绿源里有史以来第一次如此热闹,村头的山坡上挤满了人,连树上都爬满了人。人们被枪决的场面所吸引,争先恐后地挤向执法现场,他们兴奋、激动、好奇、害怕。
凄厉的警笛声由远而近,警灯闪烁的警车在村头停下,全副武装的法警押着被五花大绑的死刑犯从车上下来,罪犯步履蹒跚地走上山坡,他不停地咽着口水,苍白的脸上一片死灰。
6岁的杨辉泥鳅般钻到民警组成的警戒线前。眼前的一切都使他感到好奇、新鲜。罪犯是他小伙伴的父亲,在他的印象里,伙伴的父亲幽默,亲切,热情,甚至充满了慈爱。然而这位年仅30岁的农民却犯了不可饶恕的死罪——妻子外遇被他当场撞着,他失去了理智,杀死了妻子的情人……
杀人偿命,这是被认为天经地义的事。于是便有了这一天的这一幕。
“跪下!” 民警将死刑犯推了一把,伙伴的父亲跪倒在地上,民警立即用枪顶住了他的后脑……
杨辉离死刑犯不到20米,他清楚地看到,伙伴的父亲正微微眯着眼睛,侧着脸,无望的目光在游移中蓦然与他的目光相遇,刹那,这位濒死者似乎努力向他挤出一丝凄楚的微笑,目光中闪出了一丝柔和……
枪响了,伙伴父亲的身子往前一扑,虾一样弯曲着侧身跌倒。突然,他又跪起来,挣扎着试图站起来,脸上全是血……
法警立即给他补上一枪,这一次他终于倒下了,鲜红的血和着白色的脑浆,汇成一条细流,蛇样爬行着,渗入黄土中……
杨辉吓呆了,接着便哇哇大哭起来……
那凄楚的微笑,那脑浆,那鲜血,那残酷的场面,一夜夜伴随着童年杨辉的梦,永远定格在他的记忆里,多少年来一直无法抹去。
为了缩短“子弹”与“针头”的距离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1990年,19岁的广西青年杨辉考入杭州电子工学院,如愿进入“天堂”上大学。他的心愿是留在“天堂”工作,要娶一位“天堂”美女。
一切如愿——他留在杭州工作,并和被选为杭州市西湖礼仪小姐的同学结了婚。
不久,他开始介入医疗器械的研发和销售工作。
1998年10月,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接受了杭州市中级法院的委托,研制注射执行死刑执行泵。这个偶然使他介入中国刑事司法执法文明的进程,并为此做出了特殊的贡献。
夜已深沉,杨辉在灯下阅读法国作者马丁·莫内斯蒂埃的《人类死刑大观》,此书揭示的人类关于死刑的历史深深震撼了他的灵魂。
死刑是人类历史上极端丑陋的一页,在世界历史的各阶段,人类穷极想象力和创造力,发明出各种处死同类的办法:枭首示众,凌迟处死,活埋,肢解,割喉刑,剖腹刑,断头台,毒气室,林林总总。有些死刑的残忍程度令人发指,如凌迟处死,规定杀一个人要剐3357刀;木桩刑:用削尖的木桩从男人的肛门、从女人的阴部插入,直至穿透五脏六腑而死;烤刑和炙刑:用小火慢慢将人烤炙而死……
所有这些刑法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尽量延长被执行者死亡的时间,增加他们的痛苦。
在杨辉的意识里,对于那些杀人越货、穷凶极恶之徒,为了维护社会稳定和正常的秩序,死刑暂时是必要的。但死刑又是一把双刃剑,它既维护着社会的秩序和文明,代表着国家、人民的意志,但又残忍地暴露了人类非常极端的一面:以恶报恶,以暴制暴。人类发明了枪,于是一个个生命终止在冒烟的枪口下;爱迪生发明了电,于是罪犯被送上电椅……
杨辉从有关资料中获知,在联合国179个成员国中,有126个国家实行死刑,四十多个国家已废除死刑。那么,在死刑被最终废除之前,人类既然不得不剥夺部分同类的生命,为什么不能剥夺得更人道、更文明一点呢?
联合国1984年通过了《保护面临死刑者权利的保障措施》,《措施》要求,对于那些尚未废除死刑的国家,执行死刑“应以尽量减轻痛苦的方式执行”。
在我国,为了“更文明”地执行死刑,全国人大1996年修改后的《刑法》规定:“死刑采用枪决或者注射等方法执行”;也是为了“更文明”,最高人民法院向全国推广注射执行死刑的方式。
在实行死刑的126个国家中,大部分国家都采用枪决、斩首、绞刑等方式执行死刑,只有美国和新加坡实行注射执行死刑。
中国正在步入这种文明执法的国度的行列。
中国是文明古国,文明古国理应跻身世界文明国家的行列!杨辉获悉,昆明已在我国最早开展注射方法执行死刑的探索。1997年3月28日,昆明中院在全国首次采用注射方式执行死刑。同年11月4日,昆明中院再次对4名毒贩实施注射执行死刑。这一次,该院邀请媒体参加,有一篇报道这样描述现场:
当法警让张荣才捋起左衣袖子,仰面躺下时,虽说他早有思想准备,但真正面临死亡,张荣才还是怔了一下,神情恍惚地捋起左衣袖,按照法警的指示躺了下来。
执行法警发现,张荣才此时四肢有些僵硬、面色变白,眼神中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但总的看来,4名死刑犯临刑前还算清醒。
在整个注射过程中,执法者不停地向张荣才提问:有什么感觉,家住在哪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正在接受注射的张荣才回答道:“没什么感觉……不疼”、“家住……”说着说着,张荣才闭上了眼睛,话音越来越弱,终于断了。数秒后,脉搏消失。
1998年10月,最高法院在北京召开全国采用注射执行死刑工作会议,会议决定将青岛、武汉、洛阳、杭州、成都作为注射执行死刑的试点。
杭州市中院开始实施人工注射执行死刑时,给第一个死刑犯注射时还顺利,但给第二个死刑犯注射时,执行员就感到全身僵冷,浑身直冒虚汗,双手颤抖……
人工注射,执行员心理压力太大。必须改用仪器注射!
有没有专门用来执行死刑的注射仪器?杭州市中院法医处的吕处长开始寻找。
1995年4月19日,美国俄克拉荷马联邦政府大楼发生爆炸案,此案被认为是此前发生在美国本土上最严重的恐怖主义行径。制造这一滔天巨案的凶犯麦克维,成为自1963年一名绑架杀人犯在爱荷华州被绞死以来,第一个被美国联邦政府处以死刑的犯人。
美国对麦克维实行注射执行死刑。然而,美国注射执行死刑也是人工的,美国也没有执行死刑的仪器。
吕处长可谓是上穷碧落,国内国外寻找,但是,注射执行死刑的仪器竟然是一片空白。
“杨辉,你能不能帮助解决执行泵?”吕处长找到了杨辉。
“我来想想办法吧!”杨辉回答。
1999年6月,中国第一台高速执行泵在杭州诞生,这是中国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产品。
人道一针:最高法院认定采用
1999年6月某日,中国第一例采用杨辉生产的注射泵注射执行死刑在武汉实施,所用药物由最高法院委托中国医科院药物研究所配制。
最高法院派员到现场监督。
执行室里,第一个死刑犯被固定在执行床上,执法人员将针管刺入死刑犯静脉,一切准备妥当后,现场指挥一声令下:“执行!”
执法者按下按钮,执行泵电机启动,自动推进器均匀地将1号药和2号药相继推进静脉。
死刑犯显得非常平静,6秒钟,意识消失,2分钟后,脉搏停跳。
第一例成功了!
但是,第二例却出了问题。
1号药和2号药必须通过两个通道先后推入,中间不能间隔,两种药水又不能混合,否则将发生凝结。这次,当1号药推入后,因2号药未能及时推入,而1号药的残留部分与2号药一经接触,立刻发生了凝结,堵住了输液管,在执行泵继续推进2号药时,输液管发生了爆裂。
据有关报道,2007年,美国国内在对一名罪犯执行注射死刑时也发生了意外,当执行者把药物注射到罪犯牛顿的手部静脉后,持续了16分钟才死亡。在此过程中,因为静脉难以找到,罪犯被针头扎过10次。期间由于药物作用,罪犯反胃呕吐,下颌颤抖并扭曲,在捆绑下,两次发生抽搐。这一事件被披露后,原本是被认为人道的死刑方式,因为让犯人承受了痛苦漫长的过程,在美国再次引发了争议和批评。
而我国用仪器执行死刑的第二例因操作不当而失败,经检查发现,这里有管线的缺陷。杨辉马上和吕处长、罗建明碰头,研究改进办法。经过6次改进,所有管线全部采用螺纹接口,管线问题解决了。
注射泵的压力怎么解决呢?不久,罗建明找到了一种新的混合式步进电机,以这种电机做注射泵的核心部件,第二代双通道药物执行泵诞生了。
改进后的新产品决定在洛阳试用。
1999年10月某日,杨辉走进洛阳法警培训基地行刑室,3男1女抢劫杀人犯将被执行死刑。这是执行泵第二次在执行死刑中使用。
死刑犯被固定在执行床上,一只手伸进献血式窗口,执行员与死刑犯被隔开,执行员只能看到死刑犯的一只手。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减轻执行员的心理压力。
现场指挥下达了执行令。
执行员按下了执行泵上的蓝色按钮,刹那,显示屏上黄色的针筒标记开始闪动,针管里的液体开始推入罪犯的静脉。六七秒种,罪犯合上了眼睛。
第二个……
第三个……
第四个……
成功了!杨辉一阵激动。这人道的一针,4个死刑犯平静上路,他们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执行泵研制成功,整个项目共获得5项国家专利。
2000年10月,杭州满城桂花飘香。最高法院派出技术官员专程赴杭,对执行泵进行考察认定,并和杨辉共商产业化问题。他们在详细了解了执行泵的性能、技术参数后,对仪器的质量、效果表示满意,同意执行泵作为最高法院指定产品。
2001年9月,最高人民法院在昆明召开全国法院采用注射方法执行死刑工作会议,要求各法院切实推进注射死刑。杨辉携执行泵与会。最高法院向各省推荐杨辉研制的执行泵。同时最高法院下发通知,规定执行注射死刑必须统一建造行刑间、受刑间、观察室、执行床及使用统一的专用药物等。在最高司法当局的推动下,我国加速了普及注射执行死刑的步伐,全面废止枪决条件已成熟。
文明执法:罪犯体面地死去
中国实行注射执行死刑后,国外媒体纷纷报道,对这一人道之举表示赞赏。闻此,杨辉感到激动和欣慰。
杨辉用自己微弱的力量,使一些罪恶的灵魂在黑暗的死亡之旅中沐浴到人道的光辉。
2001年,某市将对一名当地知名的知识分子罪犯执行死刑。在征求临终遗言时,这位罪犯提出一个要求:希望能像人一样体面地死去,请用药物注射。
这位死刑犯如愿了。
2000年9月14日,原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成克杰在秦城监狱被注射执行死刑……
2001年12岳19日,原沈阳市常务副市长马向东在江苏被注射执行死刑……
2002年,最高法院在南京召开会议,再次要求有条件的省市区都要采用注射执行死刑。
上海市作出决定,2002年起,上海不能再听到枪声——全部实行注射执行死刑。
2003年2月,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赵仕杰宣布:“云南将推行全面药物注射的方法执行死刑。”并为全省16个地州的中级人民法院和铁路运输中级法院各配置了一辆注射死刑专用车。28日下午在云南玉溪市中级法院,两名毒贩就在配发的“注射车”里被执行死刑。
2007年1月1日,中国死刑制度迎来新的纪元,从这天开始最高人民法院收回下放了20年的死刑复核权,死刑适用更为慎重和规范。据最高法院披露,2007年我国死刑数量明显下降。在这种背景下,有学者表示,中国全面废止枪决统一注射死刑的条件已经成熟。“下一步要做的就是修改刑法和刑诉法,把注射作为唯一死刑执行方式确定下来”。
2009年12月9日,辽宁省高级人民法院发布一条消息:即日起,枪决执行死刑将从辽宁历史上消失,全省法院将全面实行注射死刑。
至此,我国绝大部分省区都已开始这一死刑执行方式的转变——从“室外”到“室内”、从“弹头”到“针头”的转变。
为了配合注射执行死刑,杨辉又设计并生产出执行床、生命检测仪。
浙江省高级法院司法鉴定处的一位负责人对记者说:“注射执行死刑是刑事司法制度的重大改革,是我国司法文明的充分体现。注射执行死刑减轻了罪犯家属的心理压力。”
北大法学硕士、浙江省高级法院法官叶向阳说,历史上酷刑的实施,一方面是基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社会心理,另一方面也体现了统治者“乱世用重典”的刑罚思想。但随着社会的进步和法制的发展,人们越来越认识到犯罪的社会化问题,“报复主义”刑罚的局限性,酷刑的野蛮性与现代司法文明格格不入。所以,“人道一针”既是死刑执行方式的重大变革,也是对现有刑罚思想的反思与提升。“人道一针”,让人以“人”的方式结束生命,对死亡的尊重就是对人本身的尊重。
使杨辉欣慰的是,中国“弹头”与“针头”的距离已越来越短,中国执行死刑的最后一枪即将响起,那便是中国司法史上一个时代的终结,中国司法文明的新篇章即将全面拉开。
(摘自《从辉煌到平淡》,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