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王元化很敬佩,他是一个真正治学的人,但不是学院派、学究型的人,而是一个极有贡献的大学者。王元化当过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像他这样有学术水平的,有学问的,就是中央的宣传部部长也少。1983年,周扬的《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这篇文章,起草人有王若水、王元化、顾骧。
王元化是研究莎士比亚、《文心雕龙》以及黑格尔哲学的专家,书法也好。1955年受到冲击,被当做胡风分子受到审查。
彭柏山的女儿彭小莲跟王元化有联系,彭柏山跟王元化是“同案犯”,彭柏山“文革”中被打死。“文革”后90年代中,我通过小莲第一次见到王元化。以后每到上海,都要去拜访他。我没有到过王元化家,每次见他都在高安路衡山宾馆的一间房。这间房是上海市委专门给王元化的工作室。
1998年10月的一天,我和彭小莲去看王元化。王元化指着我对小莲说,他长得像纪德。又对我说:你真像纪德!我看到过纪德的照片,真像!
元化谈到莎士比亚,说莎士比亚确实是天才,只进过“文法学校”,知识怎么会那么丰富?莎士比亚的剧本,可能是《爱德华三世》,其中有一个人物,能把植物的性能等讲得头头是道。谈到巴尔扎克,说他日以继夜地写,脑子里有那么多东西滚出来,真不可思议。虽然只活到了五十岁,却留下了几十卷的全集。谈到鲁迅,王元化说,他对鲁迅有一些想法。鲁迅,当然是“五四”以来中国伟大的思想家,但也有些现象是可以探讨的。毛泽东对鲁迅,是有利用的一面,但不仅仅是,还有共同的一面,那就是斗争哲学。鲁迅绝不主张宽容。到临死的时候,按“新派”是要饶恕敌人的,鲁迅说,“我的论敌,可谓多矣”,但鲁迅仔细想了一想,说最后决定“一个也不宽恕”。
我问,《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是否也属这样的思想?
王元化说,正是这样的思想。鲁迅对论敌的态度,也是必欲置之死地,一棍子打死,没有讨论的余地。他反对宽容。王元化说,鲁迅说他写的是“遵命文学”,遵的是革命先驱者的命,而不是拿刀的权势者的命。尽管是“遵”革命先驱者的“命”,也不行,这个“命”是不能“遵”的。一遵就遵出了问题。鲁迅批“第三种人”,就是遵第三国际的命。斯大林的理论:中间派比敌人更危险。鲁迅就是遵了这个命!这思想来源于列宁、斯大林。所谓彻底革命,革命到底。这有历史的、时代的原因。鲁迅经过了戊戌变法,洋务运动,辛亥革命……一次次都失败了,便认为需要一次彻底革命,这样才能解决问题。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主旨是什么?最近又读了,我认为是屁股坐在哪一边的问题。毛认为要把屁股坐过来,就是要端正立场,改变态度,用改造思想的方法来改变立场,就是要先决定爱谁恨谁,拥护谁反对谁,然后采取行动。“五四”的负面影响之一就是“意图伦理”,先确定什么是真理什么是错误,而不是通过实践去探求真理。
我说,文艺方面的“主题先行”论是否有相似之处?
王元化说,可以说有些相似。我们的思想改造运动,很厉害的,却是来源于卢梭。卢梭主张自由平等博爱,是伟大的思想。但他的《社会契约论》,主张改造人性,则是很可怕的。他认为人的本性是善良的,长大以后就有了罪恶,所以要把人群封闭起来,去掉其罪恶,不许反对,必须进行强制性改造。他认为这是使人类臻于完美的境地的手段。
我说,希特勒认为雅利安人是最佳人种,要把全世界变成雅利安人的世界,除去一切所谓劣等人种。是不是也与卢梭的主张有关?
王元化说,希特勒认为他的人种优劣说是正确的,所以可以采取任何手段,可以实行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政策!这非常可怕。
我说,1980年我访美时,听到有的美国人把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和纳粹相提并论,当时觉得很突然。我们也说“四人帮”是法西斯作风。但“文革”和纳粹是不同的。
王元化说,毛泽东是诗人,激情一来,不顾一切。
我说,毛有名言: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却又推崇法家。
王元化说,鲁迅的激进思想来源于章太炎,章太炎特别称崇秦始皇。毛和鲁迅都崇奉秦始皇,这是他们的共同点。毛说焚书坑儒只不过杀了460个儒生,我们整了反革命的知识分子,数字超过100倍!秦何止杀460个儒生,可以看看秦的酷刑苛法!鲁迅还肯定韩非。韩非这个法家之严酷,是非常可怕的。鲁迅的《汉文学史纲要》,突出李斯而贬抑贾谊,是大错!李斯在文学上无甚贡献。贬贾谊,超出常规。
我说,大概是不喜欢《过秦论》。
王元化说,不错,他不喜欢贾谊把秦始皇的过错说得那么有根有据,头头是道。章太炎是情绪型的人,文章是情绪型的文章。一篇剪辫子的文章,何等痛快淋漓!但说好即一切皆好,说坏就不问其余。……“遵命文学”是不对的,谁的命也不要遵,要独立思考!要自由地思想,去探求真理。
我说,当年我们都信奉思想改造。听西方人说我们的思想改造运动是“洗脑”,很反感。其实,现代迷信把我们的思想都“改造”了,也就是巴金说的“喝了迷魂汤”。
我对王元化说,听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这不是套话。王元化说,他是爱读书的,但要读一本书,必须做笔记,必须思考,写下所得。如果不思考,不写笔记,那就等于没有读。所以我读书很费时间。对于我来说,泛读等于不读。
王元化说,对卢梭,要认真研究,要研究他的思想。西方有人批评卢梭,说他生活不检点,有几个私生子。这就有点像美国现在闹的克林顿绯闻,没有意思了。
谈到胡乔木,王元化认为胡乔木有苦衷,也极厉害。王元化参加起草的周扬的文章《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胡乔木抓住大做文章,是很厉害的。我提及人民出版社在胡乔木授意下出版了西方古典理论著作,胡乔木反而大加指责。王元化说,这事曾彦修对他讲过。我提及季羡林对胡乔木的评价,认为胡乔木有天真的一面,但当了党的官儿,就不同了,在胡乔木身上真诚和官气时常处于矛盾之中。王元化不反对这个看法。
我到上海去看王元化,也有到医院的,有一次我和内弟、人民日报记者章世鸿到瑞金医院去看他。他请我和章世鸿喝茶、吃饼干。他谈到他与王若水的通信,探讨学术问题。他把给王若水的信的复印件收入一本书中,此书即将出版。他要章世鸿去北京见到王若水的夫人冯媛时代他问好。2005年王元化因白内障开刀,我去看他,他坐在椅子上,戴着眼镜,鼻前有管,输着氧。王元化长我三岁,他羡慕我82岁还四处走动,行走自如。我问他张可的情况。他说,张可住在医院,病情极度恶化,回天乏术。他每周去探望一次。他赠我珍贵的礼物——《清园书屋笔札》。王元化送我好多书。只要他有新书出来,就会送给我。王元化的《思辨随笔》已印了四版,一共四万册,连书摊上也摆出了这本书,书摊上出售理论著作,不是别人的,是王元化的,这是很少有的现象。
无论在宾馆,还是在医院,他都穿普通衣服,有时候穿睡衣。但无论穿什么,都是一副学者样。
我在北京,跟王元化通信,或者打电话进行交流,王元化的风格仍是无所不谈,很随便。
有一次,2002年11月,王元化来电话,说收到我的信和我《倾听人类灵魂的声音》一书。他说,眼睛不好,但看了我的几篇文章。他说喜欢我的文风,平和地谈论,很舒缓。他认为当时有些人的文章,文风不好,不自然,他不喜欢。他说我这样的书应该有书评推荐,可惜他眼睛不好,不能写。我问到他的健康状况,没有想到他说是前列腺癌。他说到治疗前景时,语调开朗,似乎充满信心。
2003年,王元化在电话里谈到苏州人朱树送给他的一套书,有点英国兰姆的味道,把莎士比亚戏剧写成一个个故事。他以为是我的推荐,我说不是。他问,兰姆写莎士比亚故事的那本书名是什么,我说是Tales from Shakespeare,Designed for the Use of Young Persons(直译应为《为青年人编写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林琴南用文言翻译成,书名《吟边燕语》。萧乾上世纪50年代用白话翻译了,叫《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最近郑土生、李肇星,还有另外两位一起,编写了一套《莎士比亚戏剧故事全集》,这不是翻译,是中国人根据原著,编写成故事。他说朱树送来的正是这一种。这套书是江泽民题的书名。我知道郑土生和李肇星是同学,李肇星请江泽民题签,虽然书上没有标明题者,但元化认出来了。
2004年1月,王元化收到我的信和我推荐的成幼殊的诗集《幸存的一粟》。他说,成的诗挺有激情,但他谦称不懂诗(不可能!)不能多所评论。他有眼疾,不能久看,但已经阅读了该书的三分之二!他说,书中所记,那一段历史的经历,他不仅有同感,而且相通;不仅相通,而且与他自己的经历相似。我问,你看了《幸存的一粟》,有什么观感?他说,我不懂诗,只是觉得,写了当时热血青年的感受,青春,欢乐,有激情,是好的。但,作为回顾,后来写的,应该不仅如此,还应从反思的角度,写出更深的东西。
我80岁时,王元化来电话向我祝贺。我谈到读他《记我的三次反思历程》的感受。他说此文是为即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他的《思辨录》写的序。这本书收入了他的多篇文章,全书六百多页,时间跨度大,读者一时也许弄不清他的思想脉络,所以写了序。他的这篇序,是请曼青笔录的,曼青是一位老太太,不是学哲学的,他必须逐字逐句订正,搞得很费劲儿。他说上海“孤岛”时期,有一股从后方传来读名著的风气,问我是否受到影响。我说:“这个时期,我在读中学,从初中到高中,思想很幼稚,还没有受到读名著风气的影响。我参加秘密读书会是在抗战胜利前夕。读过一些经典,如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但并没有弄懂,连一知半解也谈不上。”
2006年8月,收到王元化来信。从信封上的字看,不是由别人代笔,是他亲笔写的。他寄来一方道林纸,上面印着他写于这年8月的短文《送别张可》。2007年,我们也通过电话,相互问候身体,谈谈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等等。
王元化研究成果很多,学贯中西,他已经是一个通人了。但他的整个思想是为现实服务的。他的思想精髓,可以用他自己的这段话来概括:
人文精神不能转化为生产力,更不能直接产生经济效益,但一个社会如果缺乏由人文精神培育的责任伦理,公民意识,职业道德,敬业精神,形成精神世界的偏枯,使人的素质越来越低下,那么这个社会纵使消费发达,物品繁茂,也不能算是一个文明社会,而且最终必将一天天衰败下去。
(摘自《生正逢时:屠岸自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4月版,定价:34.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