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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 2010年08月01日 星期日

老人、老屋和石一歌

余秋雨 《 书摘 》( 2010年08月01日)

  余秋雨先生一直都是热点人物,他的一言一行常常受到人们的关注,有反对有赞同,当然也有无所谓的。近日他在自己新书——第二本自传《我等不了了》中回应了一些问题。我们选摘了一些,算做当事者言。而读后的感想,是读者自己的。

老人和老屋

    爸爸得了重病,急性肝炎并发糖尿病、高血压。因为照顾爸爸,我也传染了肝炎,一时病情比爸爸还重,自己也要住医院了。

    在我住院期间,传来了周恩来去世的消息,上海的当权者禁止民间悼念周恩来。我一听,立即拉着一起住院的静安区副区长赵纪锁先生,在虹桥医院第六病区组织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会,所有的病人都参加了。追悼会过后,我又把会场布置成一个灵堂,再将自己的床搬到隔壁守护。这是当时全上海唯一的民间悼念仪式,我知道已经受到“工总司”的密切关注,只是因为在医院,他们一时不便动手。我守护了整整一个星期,一天晚上,在两个护士的帮助下,快速出院。

    当时的上海,很难找到躲避之处。好不容易通过一个熟人,找到了一个仅能容身的小窝棚。我躲在里边,一个多月几乎没有见过一个人,直到我早年的老师盛钟健先生要到上海来看我。老师弯着腰进了我的小窝棚,又用手按了按那张用木板和砖块搭起的小床,说:“这不行,不是人住的地方,一定要搬出去。”

    我说:“外面一片嘈杂。”

    盛老师说:“如果你只是怕嘈杂,不怕艰苦,我可以到乡下山间给你找一个住处。”

    我拜托他找,说怎么艰苦都可以。他回去后不久,就来信说找到了,并告诉我坐什么船,再坐什么车,他在何处等我。

    我立即告别爸爸、妈妈,七拐八弯,住到了奉化县的一处山间老屋里边。

    这山间老屋已经很有年岁,处处衰朽。隐隐约约,还能看出当年一点不平常的气息。楼有两层,盛老师在当地的两个朋友用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一把生锈的大锁,破门开了。走上一个满是灰尘的楼梯,在转弯处有一个小小的亭子间,大概有四平方米吧,这就是我的住处。    

    我知道周围山间都没有人住,那两位朋友已经为我架好了一张小床,留下一个水瓶,关照我不要忘了关门,就走了。这个晚上,我第一次感受到天老地荒般的彻底孤独。

    夜里风雨很大。无际的林木全都变成了黑海怒涛,尽着性子在奔涌咆哮。没有灯火的哆嗦,也没有野禽的呻吟……

    第二天上午,风雨停了,我听到一种轻轻地推开楼下破门的声音。只见一个极其清瘦的老人上了二楼。

    他是谁?陪我来的那两位朋友并没有提起过。

    我故意用手在门框上弄响了一点声音,老大爷听见了,从二楼门口看下来,我随即跟他打了个招呼,并告诉他,是谁让我住在这里的。老大爷和气地点了点头,我也就顺便上了楼梯。

    我站在二楼正间的门口往里望,呵,满满一屋子的旧书!老大爷邀我进屋,我坐下与他聊了起来。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们奉化是蒋介石的家乡,这是蒋介石的图书馆,按他的名字,叫中正图书馆。”

    我问:能看看吗?

    他说:请。

    我走到第一个书橱,就在《四部丛刊》前停了下来,并伸手打开橱门,取出一部,翻看了一下。

    老大爷有点吃惊,便随口说:“这《四部丛刊》和《四部备要》,都是当地一个叫朱守梅的绅士,在1930年捐献的。”

    我说:“1930年捐献的可能是《四部丛刊》吧,因为《四部备要》要到1936年才出版。”

    老大爷眼睛一亮,看了我一会儿,又立即走到另一个书橱前,从里边取出《四部备要》翻看。然后把书放回,笑着对我说:“你是对的,1936年,中华书局。”

    我看到这满屋子的书早已喜不自禁,就这么扯了几句,老大爷已经完全对我另眼相看。

    他拉了把藤椅让我坐下,自己坐在我对面,说:“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但你住在这里,这些书算是遇到知音了。” 

    “我能随意借阅这里所有的书吗?”我兴奋地问。

    “随意。但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到你那个亭子间也不许,这是1930年定下的规矩。”他说。

    我一笑,心想,“文革”初期造反派没发现这儿还算侥幸,他居然还固守着1930年的规矩。但是,这种不识时务,让人尊敬。

    “那您几天来一次?”我问。

    “如果你要看书,我可以天天来。”他说。

    “这多么麻烦您啊。”我说。

    “我平日没事。你来看书,我陪着高兴。”他说。

    果然,以后老大爷天天来,我也就能天天看书了。

    在这里读书不仅没有干扰,而且也不存在任何功利,只让自己的心毫无障碍地与书中的古人对晤。这种情景,我没有遇到过,这些书也没有遇到过。

    这山上,经常有半夜的狂风暴雨。老大爷傍晚就下山了,可怖的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这是我与古代完全合一的混沌时刻,总觉得有一种浩大无比的东西随着狂风暴雨破窗而入,灌注我的全身。

    我每隔四天下山一次,买点最便宜的吃食。不同季节的山野,景色变化无穷。脚下总是厚厚的落叶,被湿湿的岚气压了一夜,软绵绵的踩上去没有任何声音。但是等我上山,太阳已经晒了好一会儿,连落叶也都干挺起来,一下脚便簌簌作响。欢快的蝉声,因我的脚步时起时落。

    走山路的经验使我想起家乡。我的家乡离这儿不远。从这里看过去,隔着青灰色的雾霭,有一些水墨画似的峰峦。到了墨枯笔抖的地方,就到了。那儿也有很多老屋,其中一间的屋顶下,住着我的祖母。

    祖母,至今余家的最高精神领袖,穿越了多少人生恶战。我本来打算在这里住一阵之后,去看看她。但是,这一楼古书已经开始了我的另一份学历。我请祖母稍稍等待,等我研习完这一段,就过去。

    ——我就这样在山路上胡思乱想,抬头一看已到了山下。

    山下小街边有一个阅报栏。抬头一看,还是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突然发现有一个叫“石一歌”的署名,便知道原先自己参加过的鲁迅教材编写组里也有人下了水,因为这个笔名是那个组里有人用过的。下水的人,我估计姓孙,因为当时就发现他与“工总司”有来往。我想看看他写了什么,却实在读不下去。何况此时此刻,我正在研究孔子和老子有没有在洛邑见面的事。

    我在山上,由于盛老师的两位当地朋友,得知发生了唐山大地震,又由于路过的两位山民,知道了毛泽东去世。

    在知道第二个消息的当天,我就立即下山,赶往上海。

    我有预感,一个时代结束了。

    但事情很不容乐观。没过多久,下令逮捕“四人帮”的最高领导人华国锋又下了令,凡是毛泽东作出的决策,都必须继续遵循。这一来就麻烦了,不能否定“文革”,不能否定造反,不能否定工宣队,不能否定废学,不能否定全国性的大批斗……谁否定,谁就被“清查”。我本人,也因为曾经随口说过一句“发动文革是一个错误”而受到“清查”。那个原来与我们一起编过教材,后来转身以“石一歌”的笔名“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姓孙的人,成了“清查组负责人”。总之,仍然是一些“伪斗士”在忙碌。上海这种“清查”的惊人之笔,是枪毙了华东师范大学一个叫王辛酉的人,罪名是反对“文革”。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坐不住了,觉得这未必是北京的决定,便壮着胆子不断给北京的中央办公厅写信,报告上海的情况,强烈要求否定文革。我知道,每到邮筒投寄一封信,都可能是返回到自己身上的炸弹。但我,已经不怕。

    幸好,1978年12月北京召开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文革”终于被否定。会议还宣布,中国要解放思想,停止阶级斗争,着力经济建设,开始改革开放。会后没几天,上海的那些“清查组”全部都解散了。那一批“伪斗士”,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完全找不到了。

《反盗版宣言》引来的麻烦

    《文化苦旅》、《山居笔记》、《千年一叹》、《行者无疆》出版后,受到了广大读者长时间的欢迎。有机构统计十年来全国畅销书排行榜前十名,它们居然全在里面。连台湾,也给它们每一本都颁发了文学大奖。我的漫长历险,香港凤凰卫视全都每天播出,世界各地均有大量观众追着看,大家都认识了我。随之,联合国举办的世界文明大会和华盛顿的美国国会图书馆,都破例邀请我这么一个毫无官职的中国学者去演讲。这下,按照一种典型的“中国逻辑”,麻烦就来了。

    书报摊前全是与我有关的盗版书,一堆又一堆,还有很多署了我的名字而我自己却从来没听到过的书,随手翻一下,大多是粗陋的色情小说。在这些书的上面,挂着不少报刊,标题都很刺激:《余秋雨是文化杀手》、《艺术的敌人余秋雨》、《余秋雨为什么不忏悔》……

    杨长勋,广西艺术学院副教授来找我,对我说:“据我统计,这几年国内诽谤你的文章已发表了一千八百多篇,这肯定不全;如果乘上每份报刊的发行量,那么,与你名字相关的恶言恶语在全国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放心吧,你肯定创造了一个独立知识分子遭受诽谤的历史纪录,不仅是中国纪录,而且是世界纪录。”

    “他们哪有那么多话可说?”我问。

    “起点是你发表的那篇《反盗版宣言》。由于影响太大,几个盗版集团都想封你的嘴,而你又软硬不吃。正好那个姓孙的‘石一歌’看你有名,在一些场合不清不楚地说你是他的‘当年同事’,结果捅开了中国文人憋了很久的咬人劲头。盗版集团一资助,更是火上加油。报刊也像是中了魔,居然都白纸黑字地印了出来!”

    中国民众对谣言,从一开始就半信半疑,因此谣言在伪造出来的第一天就已经赢了一半。当这个谣言几度重复,一半就变成了全部,当事人自己声明“这不是真的”,没人相信。想了很久,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针对读者最弄不清的“文革”和“石一歌”的问题,发表一个可以执行的“悬赏”——

    一、任何人只要出示我用“石一歌”名义写过的任何一篇、一章、一节、一段、一行、一句有他们指控内容的文字,我立即支付自己全年的薪金,作为酬劳;

    二、一千多篇诽谤文章的任何一位作者,如果在“文革”期间已经成人,现在又能证明他在那时也像我一样完全没有参与过造反、夺权,完全没有参与过揭发、斗争,完全没有参与过“革命大批判”和“反击右倾翻案风”,完全没有歌颂过“文革”和样板戏,我立即支付自己两年的薪金,作为奖赏。

    第二天下午,我把这份“悬赏”稿给齐华和杨长勋看了。他们都说用悬赏的办法很好,能够最雄辩地说明事实真相。但是,他们又觉得第二个“悬赏”把握不大,不容易执行。“如果真有五个人在‘文革’中什么也没有做过,来领赏,你就要拿出十年的薪金,那可是很大一笔钱啊。”杨长勋说。

    “放心,我调查过,文化界里边,在‘文革’中像我这样干净的,至少还没有遇到过。如果有,也绝不会写诽谤文章。”我说。

四位老人

    一天在深圳,我和马兰在路边散步,她说她发现她的爸爸、妈妈好几次都把头凑在一起嘟嘟哝哝,一见她进门就立即分开,又把什么东西藏藏掖掖。她假装没看见,心里却一直有个疑窦.几天前她终于找到了老人家藏在垫被底下的那东西,是一叠诽谤我的报纸。

    她想安慰他们,但说了几天都没用。老人家还是老观念,在他们心目中:国家办的报纸等于是“政府喉舌”、“中央文件”,连篇累牍地痛骂一个人,其实就是“打倒”。

    岳父、岳母的紧张,使我想到在上海的爸爸、妈妈。爸爸的血压、心脏、眼睛都不好,在几个老人中身体最差,万一……我立即买票从深圳赶回上海。

    先问弟弟。弟弟说,妈妈不看报,爸爸因为眼病越来越严重,也不看了。

    我问:“爸爸、妈妈有没有可能听到我被报纸诽谤的消息?”

    “不知道,大概不会吧?”弟弟没有把握。

    我关照弟弟:“一定不要让爸爸看到那些报纸。”

    弟弟说:“我们会因为他的眼病,禁止他碰报纸。”

    我当即就去看了爸爸、妈妈。在父母亲的住房里我东摸西摸,想看看哪里还不太舒适,更想看看哪个角落有没有堆放着报纸杂志之类。都没有,我就放心了。

    我在上海与父母亲一起过了几天,又回到了深圳。我认真地下了一个决心:为了四位老人少受一点惊扰,真的不能再写书了。

    终于,一个一直害怕着的电话打来了。弟弟的电话,说爸爸摔了一跤,生命垂危。

    我和马兰立即赶往上海,爸爸已经去世。

    弟弟为了寻找在追悼会上要挂的照片,打开了爸爸天天翻动又天天紧锁的抽屉。照片很快就找到了,却又发现抽屉里藏着大量文字资料,一叠又一叠,一袋又一袋。

    我知道,这是一个老年男人的最后秘密。这个老年男人与我的关系如此密切,我立即去洗了手,然后坐下,闭上眼睛,静一静心。过了很久,我才敢去轻轻翻动。

    尽管我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当我真的一页页翻看那些文字资料时,仍然非常吃惊。

    第一部分是他写给造反派当权者的“借条”留底,这是我以前完全不知道的。原来,在他关押期间,妈妈前去探监时给他说起家里生活的窘迫,他毫无办法,只得冒险向当权者借钱。他在十年间没有借到过一分钱,而每张“借条”都必然引来一次次残酷的批斗。有几张“借条”,我刚刚一读鼻子就酸了。例如,一张“借条”上说,寒冬已临,但我家八口人的“布票”还没有用过一寸,希望当权者看在老人和小孩的分上,借点钱……

    第二部分是他们单位造反派批判他的大量印刷品。与这些印刷品放在一起的,是两叠近几年诽谤我的报刊。这些报刊的字里行间,有不少铅笔划痕,可见,几乎已经失明的爸爸,还是逐字逐句看了。他把相隔三十几年的两种相同文字放在一起,反复对比,我立即想象出了爸爸的最后岁月。他的高血压,他的心脏病,他的白内障,他因浑身乏力而摔倒……爸爸,是为我死的!

    厚厚一抽屉的灾难文字压了他半辈子,而那两叠有关我的报刊,则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捆稻草。

    (摘自《我等不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5月版,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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