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治理的中国智慧

    ■周溯源

    秋风送爽，丹桂盈香。董少平教授惠赐新著《“枫桥经验”视域下的基层社会治理绩效评价研究》，捧读数日，掩卷长思，感慨良多。这部近三十万字的理论著作，让我看到中国社会科学研究的新气象，感受到当代学者的理论自觉与学术担当。

    “枫桥经验”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创造并推广的一套基层社会治理经验，它起源于浙江省诸暨市枫桥镇，因此而得名。这套经验的核心思想是“发动和依靠群众，坚持矛盾不上交，就地解决”。枫桥经验受到毛泽东的肯定，并推广全国。尽管时代背景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枫桥经验的核心精神——“依靠群众、预防纠纷、化解矛盾、维护稳定”——被不断传承和发展，至今仍然对中国的社会治理实践产生着深远的影响。

    该书在理论建构方面采取的是东方路径。枫桥经验作为基层治理的标杆，早已广为人知。然而，知其然易，知其所以然难；描述现象易，揭示规律难；总结经验易，建构理论难。董少平教授不局限于经验罗列和故事讲述，而是深入到现象背后，挖掘规律性认识，力图构建系统性理论。董少平提出了基层治理之效与绩、功与失、义与理的新的理论范式，强调：所谓治理，并非单向度管理，而是多元主体的互动；不是机械的控制，而是有机的协调；不是静态的模式，而是动态的过程。这一理论建构并不追求西方式的唯逻辑缜密与概念精准，而是重整体、主关联、强过程，彰显出东方智慧的独特魅力，是中国式社会治理现代化理论的创造性转化，堪称传统哲学天人合一、知行合一、体用不二思想的新发展、新表述。

    该书重视价值重构的文明意义。任何一种科学理论，都必然包含对根本性价值问题的思考。书中对价值冲突与选择的求索，实则触探至现代治理的重要难题。自由与秩序、公平与效率、安全与发展——这些二元对立的问题长期困扰着理论界和实务界。该书提出了和合价值观，提供了超越二元对立的第三条道路。和合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综合，它并非简单的折中或妥协。看似对立的价值实际上是相互依存、相互成就的。自由离不开秩序的保障，秩序需要自由的滋养；公平是效率的前提，效率是公平的体现；安全为发展护航，发展要安全奠基。这种辩证思维深植于中国文化的沃土，又汲取了现代文明的精髓。

    该书注重历史意识与现实关怀的融合。取古而不复古，承薪而不守灰。读董教授的著作，能感受到一种深厚的历史意识。他没有将“枫桥经验”作为一个凝固的模式，而是将其置于历史的长河中动态考察。从最初的社会改造迈向今日的社会治理，从群众路线拓展至多元共治，从矛盾化解深化至源头预防——这一历史演进，非仅时间之序列，实则揭示了中国基层治理现代化的深层逻辑。该书让我们看到：真正有生命力的经验，必然是与时俱进的；真正的中国道路，必然是在继承中创新、在创新中发展的。书中对传统治理资源的挖掘富有启发性。乡贤文化、宗族网络、道德教化——这些看似前现代的要素，在书中的分析中，展现出强大的现代价值。这提醒我们：现代化不等于西方化，传统不等于落后。中国的现代化道路，恰恰需要激活传统智慧，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该书高度注意实践品格与理论深度的统一。学术研究最忌两个极端：要么沉溺于概念游戏，脱离实际；要么停留于经验描述，缺乏生活与深度。该书实现了实践品格与理论深度的完美统一。书中构建的指标体系，每一个维度都来自实践、扎根实践、服务实践。这并非闭门造车之果，实乃田野调查之晶。董教授及团队深入基层，倾听民声，体察民情，将鲜活的实践经验提炼为科学的评价指标。这些指标既具理论之高度，亦含操作之温度；既能指导实践，亦可接受实践的检验。该书并未将“枫桥经验”神化为唯一模式，而是揭示出地方创新的多样性和实践的丰富性。中国地域之广，不可能用一个模式覆盖；中国国情之复杂，不可弃因地制宜之智。

    该书体现出文明对话的理论自信。不以他说为圭，不以自说为囿；以对话为径，于兼容中自立。在全球化时代，任何理论都不可能自说自话。该书展现了强烈的文明对话意识和理论自信。作者并未简单套用西方理论框架诠释中国经验，亦未排斥西方理论资源，而是在平等对话中推动了理论创新。这种创新不是拿来主义的简单移植，也不是国粹主义的固步自封，而是在批判吸收中实现超越，在交流互鉴中贡献智慧。书中展现的中国基层治理经验，其意义已经超越了华夏本土。当西方民主遭遇效能危机，当全球治理面临集体行动困境，中国经验提供了另一种可能：积极协商而不搞对抗，追求共识而不搞分裂，依靠集体而不搞个人主义，注重预防而不搞事后救火。这些理念精义和实践模态，对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具有重要启示。

    该书具有开放性与前瞻性的理论品格。学贵启思，勿拘泥于一言以定天下。真正的理论大家，从不妄言自己掌握了终极真理。本书结尾部分，没有给出封闭性的结论，而是开启了一系列值得深思的问题。例如，法律如何赋能基层治理？ 数字技术如何重塑治理生态？ 传统智慧如何融入现代治理？ 这些问题，每一个都值得深入探讨。该书作者提供的不是标准答案，而是思考的框架；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理论若封闭，则易僵化；若独断，则易教条。只有保持开放，不断生长，才能永葆活力。该书构建的理论平台，为后续研究预留了广阔空间，为理论创新提供了肥沃土壤。

    该书为中国经验正名，为人类文明添彩。此著之成，首先在于把散见于基层的“枫桥经验”以田野实证为根、以系统化分析为纲，谨慎而不失勇气地完成了从经验到范式的跃迁。该书兼具学术贡献与现实意义。方法上，作者以主体—客体、刚性—弹性、普遍—特殊三对辨析维度为轴，显示出学理与工具并重的匠心；理论上，对传统资源的审慎激活——如乡贤、宗族、道德教化等，既避免了复古的浪漫化倾向，也防止了机械化的简化处理，体现了在承继中创新的治学精神。

    改革开放四十余载，中国不仅缔造了经济奇迹，更积淀了治理智慧。然而，有实践未必就有理论，有经验未必就有学术。将实践上升为理论，将经验提炼为学术，这需要一代学者的努力。董少平教授这部著作，正是这种努力的杰出成果。愿学界以严谨之目光检验其命题，愿政策界以审慎之双手承接其实践提议。

    总而言之，该书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为“枫桥经验”建立了评价体系，更在于为中国经验的理论化探索了道路。它证明中国智慧有资格成为人类共同财富，中国道路有可能为世界提供新的选择。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