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圣宇
乔治·斯坦纳在《通天塔》里谈到汉语的时候曾说过:“语法书和词典不会为译者提供什么帮助:只有环境,全部的语言文化环境,能够明确意义。”假如我们问任何一位合格的中英翻译,如果把奶奶译成child,妈妈译成baby,爷爷译成Daddy,黄译成white,这可能吗?答案一定是不可能。不过,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这些看似毫无道理可言的翻译其实是完全可能的,关键在于语境。霍克思在《红楼梦》的英译文里就是这么做的。这些看似没有道理的翻译,细想却是妥帖的。
《红楼梦》第十三回凤姐去探望生病的秦氏时说:“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样了!”霍氏的译文赫然是:“My dearest child! It’s only a few days since last I saw you, but look how thin you have grown! ”“奶奶”,是《红楼梦》的语境里对少夫人的尊称,比如尤氏、李纨是大奶奶,凤姐是二奶奶,等等。跟今天读者熟知的“爸爸的妈妈是奶奶”风马牛不相及。英文里不可能有类似的称呼,也许可以说my lady,但my lady听起来太正式了,所以霍克思在这里用了一个child来表现凤姐对秦氏的疼爱与关心。同一回里凤姐还说:“宝玉,你也忒婆婆妈妈的了。”英文恰恰就是“Don’t be such a baby, Bao-yu!”“婆婆妈妈”用“baby”来翻译,也很恰当地传递了凤姐此处虽略带批评却又不尖刻的口吻。
第七十二回中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的放在心里?”霍克思的译文是:“Your Daddy Xia is an old fuss-pot, tell him. He really shouldn’t worry his head over such trifles.”“爷爷”在这个语境里,也不是“祖父”的意思,而是对位高权重的内宫大太监的尊称。只不过叫一个明明没有生育能力的太监Daddy,自然不免有阿谀奉承的嫌疑。(北约秘书长居然管特朗普叫Daddy,就是同一个道理。虽然他事后解释那只是比喻,比喻也要看恰当不恰当啊,何况是外交场合。)当然了,小太监既这么叫,王熙凤也只能跟着。
第三十一回宝玉、晴雯拌嘴,“袭人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霍克思的译文是“but the sight of Baoyu’s face, now white with anger, made her restrain herself.”这里的“white with anger”貌似不符原文的“黄了脸”,但英文里没有yellow with anger的说法,yellow也很难跟生气联系起来。英文里常见的跟生气有关联的颜色,要么是pale,要么是livid,或者white,也许可以是sallow, 甚至red,但一定不会是yellow。
霍克思的这些译法从单个字的角度来说也许是错的,但从句子和语境的角度来说却是有道理的。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过:“戏法无真假,戏文无工拙,只是使人想不到,猜不着,便是好戏法,好戏文。”霍克思的译文,常常不按牌理出牌,有许多令读者意想不到之处。然而翻译从来就不仅仅是移字过纸,如果是的话,任何只要会查外文字典的人都可以做翻译了。王佐良先生也说过:“翻译者必须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人。人们会说:他必须掌握两种语言;确实如此,但是不了解语言当中的社会文化,谁也无法真正掌握语言。……他处理的是个别的词,他面对的则是两大片文化。”AI时代的翻译,依托大数据的语料库,功能已经十分强大,但霍氏这种思路清奇的翻译,还是值得我们仔细把玩。因为这样的翻译,才是带有译者个人色彩的,独创的,值得我们思考、学习并超越的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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