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观博涉与奠基引路

    ■陈斯怀

    夏传才先生（1924—2017）是现代《诗经》学史研究的奠基者，后半生投入学术研究，以《诗经》为重心，兼及经学、诸子、三曹、古代文论和诗词等领域，著述宏富，成就斐然。王长华教授编纂的九卷本《夏传才文集》是夏先生重要著作的首次汇编，收入学术论著12种，约390万字，皇皇大观，集中展示了一代学人的治学面貌和贡献。

    夏先生治学特别注重全面梳理，综合观照，往往能够在汗漫纷繁的文献和千头万绪的历史因缘中抓住核心，以提纲挈领的方式加以叙述，既突出关键节点又勾勒整体样貌。《诗经研究史概要》《二十世纪诗经学》两书及《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现代课题》《〈诗经〉在世界》《现代〈诗经〉学的发展与展望》《20世纪〈诗经〉研究的发展》诸文于此表现最为明显。《孟子》说“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蒙文通以之论史曰：“观史亦然，须从波澜壮阔处着眼。浩浩长江，波涛万里，须能把握住它的几个大转折处，就能把长江说个大概；读史也须能把握历史的变化处，才能把历史发展说个大概。”夏先生研究《诗经》学史，提出“两个阶段”“五个时期”“三个里程碑”“三个目的、三种读法”等观点，正是在《诗经》学的历史长河中把握主流和转折处。“四大学案”（孔子删《诗》学案、《毛诗序》学案、《商颂》的时代、《国风》作者与民歌问题）、“独立思考派”（姚际恒、崔述、方玉润）的提出则又注意到长河中的险滩漩涡。这类观点多已被学界所熟知，对《诗经》学史研究产生颇为深远的影响。关于《诗经》文本自身的研究，夏先生的《诗经语言艺术新编》一书虽是从“语言艺术”这个角度切入，但就此展开的依然是整体综观的探讨。书中所论涵盖词汇、声韵、修辞、文字、诗体、形式结构、“六义”、赋比兴、言志、美刺、史诗等，每一项又分细目，各项内容或进行详尽的数据统计或多方举例，全景式展现《诗经》的语言艺术。

    广博涉猎是夏先生治学的另一个特点。这从文集所收论著名称可略窥一斑，除上文已提到的3部诗经学著作，文集还收录《思无邪斋文钞》《诗经讲座》等9部作品。其中，《思无邪斋文钞》收录夏先生讨论曹操、曹丕、《文赋》、元曲、唐宋诗等的文章。

    以《诗经》学研究而言，夏先生治学的广博开阔至少有两个方面引人注目：其一是以一人之力写出从先秦至20世纪的《诗经》研究史，时间跨度之长，所涉文献之多，足可惊人。夏先生在《二十世纪诗经学·后记》中说：“作研究，主要靠材料，我不写，材料白白浪费了；而年轻的朋友再收集和阅读这些材料，费时费力，不如我材料现成，可算是轻车熟路。”这是谦虚之言，也是自豪的说法，搜集海量的材料本就难得，披沙拣金综理出线索和全景框架更是不易。其二是积极关注港台、海外的《诗经》研究。《二十世纪诗经学》设有“台港的《诗经》研究”专章，《诗经讲座》设有“《诗经》在世界的传播和研究”专讲，此外还有几篇评述港台和海外《诗经》研究的专文。《国外〈诗经〉研究新方法论的得失》一文以“从传统阐释学到接受美学”“文学本体论和语言学的研究”“精神分析理论和文化人类学”三部分检讨多种国外《诗经》研究的新方法，文中论及帕里-洛德理论，与之相近的内容也见于短文《帕利-洛德理论和〈诗经〉研究》。夏先生借由对王靖献《钟与鼓：〈诗经〉的套语及其创作方式》一书的讨论，反思帕里-洛德理论在《诗经》研究上的适用性问题。

    广阔的视野不止于《诗经》研究，《中国文学与日本中古前期文学》《中国诗在日本的流传和影响》等文章体现的就是夏先生另外对中日文学关系的广泛思考。夏先生治学范围的广泛性在古代文论研究上也有典型表现，《古文论译释》选录从先秦的《尚书》到清代龚自珍的《书汤海秋诗集后》等诸多文论内容，时间上涉及中国古代历朝，所论涵盖诗、文、赋、词、戏曲、小说各门类，既选作品又加译释、评论，几乎就是另一种形式的中国古代文论史。这种博涉诸领域的学风可以说延续了近现代学术转型中身兼新旧的杰出学人的治学风尚，当代学科壁垒森严，专精易见，博识难得，钱穆就曾致慨于学科划分带来的专家与通才之别。

    夏先生不只一次谈到自己的研究，他在《诗经研究史概要》序言中说：“它是第一本讨论《诗经》学史的小书，对读者有个引领入门的作用，对同行有个抛砖引玉的作用，如此而已。”后来写《二十世纪诗经学》也说是“做一番清理工作，以便在这个基础上继续前进”，“算是抛砖引玉”。夫子自道隐含的其实是两部《诗经》学史的地位和作用。《诗经研究史概要》是第一部现代意义上的《诗经》学通史，《二十世纪诗经学》则是第一部20世纪《诗经》学史，皆是奠基与开拓之作。类似的重要文章还有《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21世纪〈诗经〉学展望》，这是一篇对未来《诗经》学研究寄以远大期待的指引式宣言。此等奠基引路是就学科发展和研究领域的开疆辟土而言，还有另一层面的“引路”需要特别提出来，这就是身为“师者”如何指引求学者入门的问题。文集收录的几部“讲座”和《诗词入门》等可以视为引路之作，像《十三经讲座》原本就是在授课讲义的基础上多年反复修改而成，书因教学而生，其重要意义也在引领学生入门。以“第二讲《周易》”为例，用大约5万字就将《周易》的组织结构、卦爻辞分类、时代和作者、占筮之法、哲学思想、社会史料和思想史料、社会政治思想、文学价值、《周易》阐释史等说得周备明晰。夏先生采取的是概括介绍和评述相融合的方式，有客观知识的展现，有个人的理解，并且积极引入学界的重要研究。介绍占筮之法即吸收了高亨复原的古筮法，讲卦爻辞的“记事之辞”即引用到顾颉刚《周易卦爻辞中之故事》，论《易经》时代和作者则及时引入张政烺对考古新发现的研究。这些“讲座”式的著作深入浅出，充实平允，不乏个性，是引领文史学习者入门的优秀读物。《诗词入门》更侧重实用性，几乎是手把手引领读者由浅而深进入诗词世界，是十分便利的实战型写作“指南”。夏先生很重视民族文化传承并以此自期，精心撰述的几部入门书籍对相关领域的学习者具有积极的引领作用，对于传承民族文化而言可谓善莫大焉。

    文集所收12部论著基本是1979年之后陆续完成，本文开头以“后半生”来表述夏先生的治学生涯，原因即在于此，这本身就是一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