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彬
凤舞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它来自程青的长篇小说《凤舞》。初读《凤舞》,我以为这会是关于一名非凡女性的成长故事,其人生步履必如凤凰起舞一般动人。她的勇敢,她的自信,她的乐观,使得我不能不对她的未来充满期待。然而,当我看到年少的凤舞开始早早陷入情网之时,我便立即收回了已有的期待。因为我认定,只要一个女子将爱情当作了理想,她就难免不变成扑火的飞蛾。那么,除了被烧得体无完肤,她还可能有什么更好的命运呢?
当然,爱情作为成长经验于个人无疑是有益的,可如果将其作为终生理想来追求,那却常常是灾难性的。这种令人上瘾的激情完全属于非理性的病态,是死心塌地的甘愿受难,是对死亡幻影的迷恋。而我之所以能从一开始即判定凤舞之于爱情正是之于终生理想的追求,原因就在于她先天的缺爱必然注定了后天对于爱的执着寻找,除非其生性是冷漠麻木的。但凤舞显然不是这样,尽管原生家庭在物质上和情感上都不能满足她最基本的需求,她的生命却始终洋溢着不寻常的活力。这种活力也是其寻找爱的动力,那些她无法从父母那里得到的爱,自然要迫使她从外部努力去寻求。
凤舞穿上了这双红舞鞋,她陶醉于自己的舞蹈。表面看来,这舞蹈是双人舞,其实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在跳。跳舞的凤舞只顾享受舞步带给她的欢愉,从来不去思忖舞蹈和舞伴会将她带往何方? 她没有能力认识自己的舞蹈,更无智慧分析自己的舞伴。不难看出,爱情只是让凤舞不断遭罹苦难,从未给过她成长的经验。她的理智一向匮乏,这种匮乏恰恰是由于爱的匮乏所导致的。而当凤舞千方百计想要弥补缺失的爱时,她不知道,最初的缺失已成无底的空洞,是她永远填满不了的。填满不了这个无底的空洞,凤舞便不可能获得健全的理智。结果是她仅仅需要男人,却从不思考他们。爱在凤舞这里总是一种难以克服的心理依赖,此种依赖犹如一笔还不清的债务,牢牢将她同男人捆绑在了一起。换言之,恋爱之于凤舞即是无尽的还债。
原生家庭亏欠于凤舞的最终都将转换为某种放贷,令其被迫以偿还的方式来追债。可是,她本身永远不是债权人。故此,凤舞没法补偿自己,她所追还的债务必须如数交给自己的原生家庭。在她与原生家庭之间,建立的仅仅是某种借贷关系。这个家庭的确是欠她的,她却也因此更欠这个家庭的。原初的欠缺只会继续制造欠缺的意识,根本不会促使凤舞生出公平权利的诉求。即便父母和姊妹兄弟从没有待见过凤舞,他们仍然肆无忌惮地压榨着凤舞,而凤舞也心甘情愿接受着他们的压榨。她的家人不爱她,因为她没有被爱的价值,仅有被利用的价值。凤舞看不清这一点,她一心只想得到家人的认可,只好把被利用当成讨好他们的手段。尽管如此,凤舞的家人们仍不觉得怎么需要她,倒是凤舞强烈地需要着他们。似乎在凤舞眼里,就算只是被压榨的关系,那也总比没有关系要好得多。独立是凤舞无法忍受的。
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凤舞在其中扮演的都是一个受难者的角色。这个角色不是别人分配给她的,倒是她自己主动选择的。很明显,凤舞的心里有着强劲的受虐冲动。这样一种冲动同她没能萌生的自我价值感息息相关。就此说来,每一次爱情经历带给她的创伤,究其根源都不是外在的,甚而可以说是与他人无关的。她在最后领养的那个自闭症儿童,与其说是出于某种勇气,毋宁说依然是源于固有的受虐冲动。对于严重缺爱的凤舞而言,爱情只不过是其满足受虐冲动的最好形式。她以为自己是在借此追求幸福,殊不知,幸福从来就不是被追求的对象,它只存在于爱和被爱的过程当中。可见,缺爱的凤舞已然同幸福无缘,她只能走向幸福的反面。她的生命活力不是来自爱,恰是来自恨,来自对自己的憎恨。或者说,她最爱的不是生活,乃是死亡。
《凤舞》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份女性的爱情病例。但,它不是关乎一位女性的,而是关乎着一代甚至是几代女性的。这不是凤舞一个女人的不幸,是所有生活在爱之营养极度不良年代里的女人的不幸。对于病人,我们没有谴责的必要。毕竟,没有父母爱她们,没有兄弟姐妹爱她们,没有男人爱她们,这绝对不是她们的过错。可是,这又是谁的过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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