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建勋谈枕边书

　　主持：宋庄

　　先谈读书经历吧，最早从什么时候开始？

　　方建勋：应该是读杭州师范学校（今杭州师范大学）的时候。我从小爱好书法，喜欢读诗词、《古文观止》，偏向中国传统文化，后来读研、读博以及博士后，转向哲学、美学与中外艺术史的相关学术著作，这跟后来做学术研究有关。

　　您说从小喜欢书法，和家庭教育有关？

　　方建勋：我爷爷、父亲都喜欢写书法，过年的时候，村里人都来找我父亲写春联，我负责在旁边当助手。耳濡目染，我也就喜欢上了书法。从小学三年级起，父亲常从报纸上找小短文，让我用工整的楷书抄写。小学时，语文老师教我临帖描红；初中时，数学老师喜欢柳公权，每天放学带着大家临帖，学的就是柳体。就这样，我的书法兴趣越来越大。师范时书法更是必修课，但真正入门是在南京艺术学院，跟黄惇教授读书法专业时才开始走向正道。

　　“真正入门”，是指自己感觉到书法有特别大的进步吗？

　　方建勋：黄惇教授的教学体系是把篆书、隶行、楷书、行书和草书一招一式地系统地教下来，一年多之后，我就感觉不一样了，能够入选省级大展。之前是业余爱好，好处是保持了持久的热度；现在进到了科班专业训练，就像一根火柴“啪”地把一堆干草堆点燃了。当然，对于艺术一直保持浓厚的兴趣比什么都重要。艺术学习最需要自我内驱力，不能是被动学习。自己想学，就会时刻琢磨。学艺术苦不苦？ 我觉得一点儿不苦，因为自己真心喜欢啊。当然也会有挫折，有难以突破的苦恼。同学之间会有竞争心理，年轻的时候无法看淡这些，看到别人写得好，不服气，自己又达不到目标，会觉得苦闷、煎熬。那个阶段经历过之后会越来越好。书法是一辈子的事，每天有一点进步就很知足。

　　有句俗话说“字无百日功”，是不是坚持练习足够的时间就有一定的进步？

　　方建勋：我有一句话：“书法不能速成，但可以高效学习。”好的老师会把复杂的东西变得容易操作，会设计简单易行的教学方案，激发学生兴趣，鼓励他们爱上书法。最近这些年，我在北京教过来自各行业的书法爱好者，学员已经有五六千人。他们的进步速度非常快。我相信：书法教学只要能点燃学生对书法的热情，然后使用“书法技法+书法审美+书法历史”三位一体的教学体系，就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达到书法学习的最大成效。

　　那么您的教学理念是？

　　方建勋：我一直认为每个书法爱好者都是有潜力的，都可以实现他自己的“书法美梦”。因为学习书法不是把学生培养成“标准件”。每个人的个性是独特的，每个人都可以有所成就。有的人适合学赵孟頫一路，有的适合学苏东坡一路，有的适合学颜真卿一路……作为老师不能把学生都照着一个模子去培养，而要根据学生的个性帮助学生成就他自己。我喜欢根据学生特点找到适合他的书法道路。学习书法，法则是外在的，通过法则把个性化的潜力激发出来，把独特的个性、情感发挥到极致，帮助每个学生充分地施展才华，在书法中成为“最好的自己”。这是我的教学理念。所以有些学生，在某些老师眼里好像没有什么书法天赋，但在我这里，我会觉得很有天赋。

　　所以您能凭借经验迅速抓住每个学生的特点和禀赋？ 除此之外，您个人的读书方法可否介绍一下？

　　方建勋：靠着五六千人的教学经验，是可以做到根据一个学生的天性来量身打造一个学习方案的。

　　过去我读书杂，从事书法研究以来，艺术领域的书读得宽了。不过，也会有所侧重。像工艺、建筑、音乐、影视文学这类会一览而过，而像古人谈书法的、比较经典的书法篆刻理论著作我读得很细。我现在的读书有两个方面，一是和专业有关的理论著述，像宗白华的《美学散步》对我启发很大，所以会经常读。读书和临帖一样，王羲之、王献之的帖临得越来越深入之后，才会发现一些细节，感悟也会越深。二是经典的西方艺术史著作，反复读，这些书能帮我打开研究的思路。

　　《中国书法之美——汉字美的历程》（简称《中国书法之美》）写得引人入胜，您很会讲故事。这本书和此前的《中国书法十五讲》《中国书法通识》有何关联？

　　方建勋：《中国书法之美》是平时在北大讲课稿的基础上提炼出来的，有汉字艺术数千年传承的历史脉络，也有问题意识，每一个时代发生在书法领域的“亮点”都提炼在目录里。我希望读者看到目录，就能够对中国书法审美有一个整体把握，知道有哪些重要价值。就像我们从北到南旅行，一路上会碰到各个地方的特色美食，这本书相当于品尝各地美食，在引言里就告诉大家从哪个角度切入，切入之后怎么解读细节。

　　从《中国书法通识》《中国书法十五讲》到最新的《中国书法之美》，是逐步递进的过程，我戏称是我的“书法三部曲”。它们是我研究书法、平时讲课的三大脉络，相互之间会有一些重叠，但主干的、大的方面都不同。《中国书法通识》是相当于带着没有接触书法的“小白”进入书法世界，告诉他们欣赏书法的六个步骤：书体、笔墨、性情、书写、观念与再造，这是书法通识的脉络。《中国书法十五讲》是像航拍一样，从空中俯瞰书法的十五个方面问题。写给稍有书法基础的读者，从汉字的起源说起，谈书法五体、书写内容和点画（线条）、结构、章法与布白、临古与创新、意境与境界等。《中国书法之美》读者在我的预想中比较宽泛，这本书主要解决的问题是：一个书法家的风格是如何形成的，书法作品为什么能打动我？ 到底好在哪里？ 书法实践和书法审美观念之间存在怎样的联系？ 所以这本书按照历史时间顺序，从上往下讲，把书法审美发展的脉络串起来。我们临帖的过程，经常讲“取法乎上”。什么是“上”？“上”就是好的范本的美感特质。只有真正感悟到一个范本字帖的“上”，临帖才不会变成重复的体力劳动。

　　您的作品比较耐读，说明是个很会写故事的人。

　　方建勋：我一开始写的文章艰涩难懂，学究气重。我的导师朱良志先生在美学领域很有建树，他的书特别好读，是我努力追随的目标。对我的书法写作，有一本书对我影响特别大，就是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范景中翻译）。这本书把艺术的故事讲得既有学术高度，同时又通俗易懂，文笔流畅。

　　书法本身那么美，如果书法一类的书让读者感受不到书法之美，就不利于书法艺术的传播与传承。把我感受到的书法美感特质，用明白浅显的语言表述出来，同时不离学术的严谨和规范，点燃读者的阅读兴趣，这是我写作的目标。

　　那么如何判断一幅书法作品的好坏，您能概括一下吗？

　　方建勋：在不同场合，课堂上、展厅里、博物馆……都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有些书法作品，比如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元代杨维桢的行草书，明代徐渭的行草书，看上去一点都不美，甚至还有些“丑”，可是在书法史上却被认为是杰作。要知道，古代读书人，谁都能写毛笔字的，而从中特立突出，被大浪淘沙的历史所认可，可不是“时来运转”的一次巧合。对于书法之美的评判，我很想找到一个标准答案，但是迄今为止没有找到。不过在找寻的过程中，我逐渐明白了关乎书法之美的一些问题。

　　你也许碰到过一些书法，惊鸿一瞥间，让你忽有感触，甚至心动不已，或许是汉隶的一个笔画，或许是金文书法一个字的形体结构，也或许是如董其昌草书长卷的空灵飘逸。

　　就是说，欣赏书法的方式，并没有一个固定的视角？

　　方建勋：对，没有标准的模式。书法的“观看之道”，是个体化的，是观看者个体的自由。但“观看书法”也不是完全无“法”可依。书法的“法”，不外乎笔法、字法、章法和墨法。笔法是最基本的单位。怎么看笔法呢？ 笔锋在纸上的运动过程和方法，即笔法。我们看一个高明的书法家写字，如同欣赏一位舞蹈家跳舞，真是一种视觉享受。唐代的大草书家张旭，因为看了公孙大娘舞剑，草书即有大进。挥毫，舞剑，二者息息相通。

　　再谈谈读书吧，您有枕边书吗？

　　方建勋：我自己经常读的有宗白华《美学散步》，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还有像《二十四诗品》《东坡题跋》等，以及古代名家法帖和他们的书论。他们对书法的思考和感悟是我的枕边书。如果一直自己临帖不读书，就不会有新的发现和感悟，悟需要外界的刺激。

　　如果有机会见到一位书法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见到谁？

　　方建勋：我想见到张旭，因为我喜欢草书，喜欢狂草。张旭是书法史上第一个狂草艺术家，也是一个“酒仙”，书写的过程无比洒脱奔放，很想看他现场书写，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挥着毛笔。

　　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方建勋：王羲之的字帖、《庄子》《金刚经》。后者是我住院时读的，读完后放下了很多原以为重要的事情，好像人生进入了新的境界，一切云淡风轻。

　　假设策划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

　　方建勋：肯定不能缺少苏东坡，他特别有趣，喜欢美食，还会讲故事，非常达观。还要有黄庭坚，他的字和别人完全不同，创造力特别强。还会请《小窗幽记》的作者陈继儒，从他的文字知道他特别高雅。我还想再请一位20世纪杰出的古琴家管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