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
“然其有些见解,的确不凡,其所发挥,真有些像王国维之于文学,盖西学对他们的影响是相同的。当时从西方吹来的文艺清风,确使中华艺坛,耳目一新。例如他说的:‘人心之思想,无不求进。进于实质,而无可回旋,无宁求于空虚,以揭提乎实质之为愈也。’这对于理解现实与艺术的关系,可以说是很新颖很精辟的。
陈先生英年早逝,遗著廖廖。此文虽短,精辟之论尚多。如论工笔与写意之关系:‘人意之求工。亦自然之趋势。而求工之一转,则必有草草数笔而摄全神者。’”(孙犁《曲终集·读画论记》)
上面抄录的文字,是孙犁对陈师曾的评语。陈师曾所说的“进于实质,而无可回旋,无宁求于空虚,以揭提乎实质之为愈也。”不亦“其似与不似之间,乃是一大入处”(王文治语)? 孙犁赞之为“这对于理解现实与艺术的关系,可以说是很新颖很精辟的。”堪称探本之论。
由陈师曾想起了齐白石,齐白石与陈师曾,一“土”一“洋”(陈师曾留学日本),齐白石说过一句很直白的话:“粗大笔墨之画,难得形似;纤细笔墨之画,难得神似。”这也可说是他绘画实践的经验之谈,试把他这话与陈师曾说的“人意之求工,亦自然之趋势,而求工之一转,则必有草草数笔而摄全神者。”作一比对,就工笔与写意之关系看,能不谓声息相通同频共振? 无怪齐白石哭陈师曾:“槐堂风雨忆相逢,岂料怜公又哭公。此后苦心谁识得,黄泥岭山数株松。”“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我言君自知,九原毋相昧。”
境已迁矣,时或未过,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意思是说,广泛地学习,详尽地阐释,融会贯通之后,方得言简意赅。孟夫子意在论仁论义,而非论画,试和陈师曾论写意画的“人意之求工,亦自然之趋势,而求工之一转,则必有草草数笔而摄全神者”一比对,正应了一句成语:桴鼓相应。
“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又何尝不是陈师曾说的“进于实质,而无可回旋”的结果?发泄太尽,极意摹之状之,转不似,只能“求于空虚,以揭提乎实质(我释“揭提”之义之大要,即“想当然耳”,有如顾恺之笔补造化的“颊上添毫”)之为愈也”。
陈师曾的话,不仅仅让我想起齐白石,竟与远古圣哲也互通消息起来了。信哉,推陈可以出新;欲知新也当必温故,盖月印万川,虽“分殊”,实则“理一”也。
见解之新颖与否,并非如积薪,后来居上。要之在“时”,乘于“机”之绝圆之际。孙犁读陈师曾的《论文人画之价值》一书,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年的评语,以今视之,仍不失为画坛的对症良药,仍“可以说是很新颖很精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