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旺 主持:丁帆
我在烟雨江南一度成为一个大口喝酒的北方汉子。
少小时,我被一个流传家乡的“沙窝窝出了个金凤凰”的传说诱惑,恪守“不抽烟,不喝酒,吃饭坐在炕里头”的好学生规矩,一心苦读。那个传说中的乡贤才俊把《新华字典》倒背如流,直至远赴英伦。那时候,我不知道远方的国度是何物,也不知道他最终做了什么。但我的小学老师就教过那个传说中的少年,头发花白的老师每每在面对不成气的我们时,就会先双目炯炯地对着窗外的蓝天,然后双目如钉地注视着我们,痛心疾首又神采飞扬地说出这个故事。每一次说到“倒背如流”四个字时,他的嗓音就像晴空一鹤陡然飞升,划出嘹亮的弧度,在乡村教室里久久盘旋。这让我长期背负“中二”后遗症,很少有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陶醉时光。
但我的父亲爱酒。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塞北乡间,只有在寒冬腊月的嫁娶日子才会坐席喝酒。父亲有一手做出乡间八大碗席面的好手艺,经常被乡邻请来叫去,喝酒的次数多一些。敬酒在乡间是一种极隆重的礼节,从不轻易进行,只有遇到人生大事,比如做新郎新娘的时候才会有一次这样的资格。喝酒时也不会互相说很多寒暄的话。所以,父辈们喝酒,最初就是各自把酒盅略略举一举,仰头喝干,然后满上,继续喝。但是默默地喝着喝着,突然就声势浩大起来,那是要开始划拳了。父亲和同伴们在哥俩好的吼声中开场,轮番数说着三桃园,四喜财,五魁首,六六六,七巧巧,八马马,九九九,全来到这样的口诀,并做出各种各样的手势。他们把袖子卷得高高的,面色通红,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吹胡子瞪眼,声嘶力竭,把酒言欢。父辈们的划拳常常在五魁首、六六六之间反复进行。以至于少不更事的我,记得最熟悉的划拳口诀就是哥俩好,五魁首,六六六。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是父亲和他的同伴们,对这些数字代表的吉祥与辉煌寓意的一次又一次流连忘返。这其中包含着人生中诸多无中生有的艺术与避重就轻的秘密。就像我直到最近问了父亲才知道,喝酒划拳时,不言一,不言十,这两个数要用点点高和全来到代替。划拳划到兴奋处,就要开始唱酒歌了。嗓子好又会编的,就自编自唱。诸如“三十里的鸣沙二十里的水”“一出大门扬了一把沙”“长脖颈颈骆驼细毛绳绳拉”,都是常用的比兴,可以根据现场环境无限填词。不会编的,就唱内蒙古西部有名的二人台唱段。《挂红灯》《十对花》《打樱桃》《五哥放羊》,欢快热闹,诙谐幽默,最受欢迎。父亲平时不多言语,含蓄平静。但喝了酒之后,就会亮出一副好嗓子,把“一花一花嗨”“呀得呀得噻”这样连绵重叠的词唱得爽快流利。我常常被母亲委派去叫喝酒迟归的父亲回家,就觉得父亲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唱酒。把酒唱得慷慨热烈,义薄云天;把酒唱得潇洒奔放,自由浪漫;把酒唱得酣畅淋漓,任他东南西北风。酒后的父亲才肯对我们孩子说平日里绝不说的亲昵的话。与酒后的父亲回家,街巷里还洒落着鞭炮喜庆的碎屑,还飘浮着宴席上浓郁的酒饭香。已近年关的故乡已经微醺,摇摇晃晃。犁耙锄耧,春种秋收,父亲被季节拘得紧紧的。酒,是少有的一种游戏,也是一曲无形的音乐,让父亲舒展开来。
到了南京读博之后,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那里是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的故乡;是杂花生树的故乡;是梧桐叶上三更雨的故乡;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故乡;是水随天去秋无际的故乡。当我看到宿舍楼前摆着一溜晒太阳的三月的鞋,我知道这就是潮湿的江南,这就是温润的江南。当我离开,反复写下一些想念第一次见到江南的句子:“目睹我身体内词语的旧物/草长莺飞/以律诗、绝句的温度/迅速发酵//”“江面上的帆影/正成群结队抄袭一句宋词的意境//”无论怎样写,我都写不出第一次见到长江浩渺的震惊,写不出第一次看到油菜花绚烂的震惊,写不出缺水的北方看到水的故乡的震惊。套用徐志摩所说康桥让他睁开了看世界的眼睛的话。我是在来到南京之后,睁开了看世界的眼睛。在那里,我遇到了立意思想启蒙的老师。老师在启蒙瓦解的时风中分明响亮,笃定启蒙。让我如同见到风雨中的行路人,不打伞,不提杖,而是举剑行走。雨雪风霜,都用剑往外一挥,发出铮铮的响声。这让我的人生开始着上了凝重的思索底色。
那几年,是我思想观念最活跃头脑像弹簧一样蓄满力量的时刻。在那里,我也遇到了读书时便读书、玩耍时便玩耍的友人,一松我书虫的枷锁。置身在江南师友间,我竟升起平生少有的豪情。在江南第一次见到分酒器,见到分酒后斟满的酒杯是小小的一抿,我心中像琴声蓦然一动。童年时的塞北乡间,平日里用半拳大的瓯和拇指高的盅来盛酒,从不使用分酒器。塞北的酒胆与江南的沉醉让我一饮而尽。因此,那几年,我在江南有了北方汉子擅饮的声名,像海子说的可以“只身打马过草原”,可以“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其实,我饮的不是酒,我饮的是长江水,是迟桂花,是江南春。像作家潘向黎说的,我怀着对江南致命的乡愁,醉得不可救药。
回到塞北故乡,我已不再能饮。我知道,在江南醉过的塞北酒已经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