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宋庄
“青春三部曲”(《江东梦》《春山谣》《三城记》)分别书写不同时代的青年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寻找自己的出路,面对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开始“青春”系列小说创作?
张柠:长篇小说是一种特殊的文学文体,其中国源头是历史演义,其西方源头是英雄史诗,总之都跟历史长时段相关。历史叙事重在过往事实,文学叙事重在精神演变。长篇小说借助于历史叙述构造,呈现一代人的精神生活,它既要建构历史的总体逻辑,又要添加丰富的感性细节,是一件颇费周折的有难度的事情。长篇小说对幻想能力的依赖,少于对经验丰富性和逻辑总体性的依赖。诗歌和短篇小说的写作,可以趁早着手。我的短篇小说写作始于1995年。涉及近百年历史长时段的“青春三部曲”,动笔于2018年,年纪大一些动手,或许并非短板。
第一部《江东梦》有传奇色彩,第二部《春山谣》偏写实风格,第三部《三城记》有现代气息。近年出版的《玄鸟传》,试图追求一种“小体积大容量”的芯片风格。不同时代采用不同叙事风格。写作虽然是建立在对“实然世界”摹写基础之上,但其最终目标还是指向“应然世界”的审美理想。对事实或细节的叙述,能否与艺术想象有机结合,是一大关键。
作为北师大教授,您在传道授业之余著述颇丰,涵盖长篇、中短篇小说、长篇童话以及大量的学术著作、论文等等。所有题材都能驾驭,您个人最喜欢的是什么?
张柠:我绝大部分精力都是用在学术研究上,文学创作是副业。迄今为止,我出版学术著作18种,文学作品7种(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2部,长篇童话1部)。即将出版的三部著作,总名“谈艺三书”,涉及三种艺术形式:小说、电影、书法。英国作家切斯特顿好像说过这样的话:诗人是将脑袋探进天堂里的人,理论家则试图将天堂塞进自己的脑袋里。我觉得这与其说是两种人,不如说是两种思维状态。大脑就像双频手机,可以自动切换;有时候将脑袋探进天堂,有时候将天堂塞进脑袋。很难说自己最喜欢什么。年轻的时候想象力丰富,自然喜欢“无中生有”的艺术创造。到了年长的时候,变得喜欢将世界塞进自己的大脑,对已经存在的“世界”说三道四,大脑也因塞得过满而僵化,甚至有脑梗和胀裂的危险。
阅读对您的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张柠:阅读对文学创作肯定有影响,不过只能算间接的影响。读书多,是一种见多识广;阅历多,是另一种见多识广。相比而言,人生阅历丰富,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更大。但只有将上述两种见识,与丰富的艺术想象和高超的文字能力结合在一起,才能与文学创作结缘。死读书没阅历,会成为书呆子。有阅历不读书,会坐井观天狂妄自大。见多识广却不能驾驭文字,可能会成为吹牛大王。
“青春三部曲”中的《江东梦》,写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小说细节真实而丰富,看得出来您做了很扎实的准备工作。写作过程中,是否不断要从书中寻求帮助?
张柠:在“青春三部曲”中,《江东梦》写父母辈的青春生活,《春山谣》写兄长辈的青春生活,《三城记》写弟子辈的青春生活。写得最辛苦的是《江东梦》。为了解长江边某座民国时期城市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街道布局、经济状况、货币物价、时事政治、战争局势,我必须阅读大量史料,包括中外学者写的“抗战史”、名人日记书信、战争年代的水陆交通状况。如地方政协主编的战犯回忆录《第三战区司令部长官司令部纪实》,如《中华民国史料丛稿·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等。数百万字史料的阅读,都是为小说叙事的“细节真实”提供服务。
在人生的不同时期您的阅读各有怎样的特点?
张柠:阅读伴随我的一生,它就是我的生活本身。青年时期曾经在地质队工作,到野外去搞地质考察的时候,地质包里都装着文学书。后来在红尘滚滚的广州工作,我也是整天泡在单位的图书馆里。再后来到北师大当老师,天天站在讲台上夸夸其谈,那更需要阅读。无论生活在何种艰难困苦的境遇里,无论工作在何种低俗险恶的氛围中,阅读都能让我与人类最优秀的大脑、最智慧的思维、最优美的言辞,相伴相随。我人生中的所有重大变化,都跟阅读和写作相关。写作是我的救赎,阅读是我的翅膀。具体到什么书改变了我的人生,也很难说。统而言之,就是文史哲书籍。
您有枕边书吗?
张柠:睡前读书才能入睡,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枕边书或床头书,自然是有的,但不确定,会经常变。此时此刻,床边摆的是《容斋随笔》《唐诗纪事》《五灯会元》《蒙田随笔全集》《托尔斯泰文学书简》,等等。这些书文笔好、智慧高、信息多、篇幅短,能滋养灵魂,睡前读一两段,头一歪睡着了,灵魂跟着睡着了。
有什么书对您的影响最大? 或哪本书曾激发您的写作欲望?
张柠:年轻的时候读书杂,文史哲人文社科,抓起来就读,也没有什么目的,纯粹爱好而已。杂有杂的好处,但不专;读着读着,犯迷糊。我决计专事文学,是80年代末。那时候我觉得前途渺茫,人生没有意义,感到心灰意冷,读书也提不起劲。往事历历在目。那是一个寒冷冬季,单位送我去参加培训班学习。我躲在招待所里读小说。随身带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穷人》,记得是韦丛芜译本。小说写一位年长的公寓看门人,过着“像抹布一样”的生活,在别人眼里毫无价值,但他却把无意义的生活过成了“诗”,全身心关爱着一位贫穷女孩,认为活着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爱自己的邻人。我含泪读完了这部小说,决计去学习俄罗斯文学。我终于如愿以偿,但也违背了想当作家的初衷。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特别是《穷人》《白夜》《孪生兄弟》等早期幻想小说,让我永志难忘。对人的心理和灵魂的勘探,也是我写作的动力。
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
张柠:我将“工作阅读”和“一般阅读”分开。工作阅读就像“上班”,身不由己。我现在的专业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它的研究对象是100年历史的现代白话汉语文学。与数千年的古典文学相比,它依然在成长发育中途,还不够成熟,我既要发现它的成熟,还要批评它的不成熟,挺费劲的。一般阅读就像“休闲”。待在最好的地方,选择最好的书籍,亦即经过时间筛选留下来的经典,古今中外名著。我坚持读纸质书,不读横排简体古籍。手边没有纸质书的时候,或者出差的时候,也会读PDF版电子书。
您会怎么处理自己的书?
张柠:淘汰低级书,留下高级书,留下朋友寄赠的书。那些常读常新的经典,原理性的专业书,都是传世的高级书。那些时髦的、谄媚的、趋利的,都是速朽的低级书。
您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 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张柠:有些书放在最顺手的地方,会经常翻阅。比如《诗经》《庄子》《论语》《陶渊明集》《世说新语》《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托尔斯泰文集》《博尔赫斯全集》《鲁迅全集》《王国维全集》《管锥编》等。
在教学过程中最喜欢使用的书是哪些? 您会为学生推荐书吗?
张柠:给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开过很多课程,如本科生的《当代文学史》《当代大众文化》,硕士生的《原典精读(现当代部分)》《文学创作的理论与实践》,博士生的《文学研究方法论》等。除自己的学术专著外,常用的教学参考书有:艾伯拉姆斯的《文学术语词典》,韦勒克的《文学理论》,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瓦特的《小说的兴起》,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石昌渝的《中国小说源流论》,废名的《新诗讲义》,松浦友久的《中国诗歌原理》以及《巴赫金全集》等。我不喜欢推荐书,尤其不愿开书单。自己找来的和别人找好的,效果两样。但我会就某些具体论题,推荐专门书籍。
您的私人藏书有何特点? 平时用什么方法整理书籍?
张柠:我读书、写书、教书,不藏书。家里的书籍数量尽管不多,但文史哲基本书籍都有,却没有“让人大吃一惊”的书。整理书籍是一件很费时、很麻烦的事情,而且书籍的分类标准无数。书房就是一个博尔赫斯《巴别图书馆》描述的迷宫。摆脱迷宫的方法有二。一是聘请专门整理书籍的秘书,就像卡内蒂《迷惘》里那位管理图书的女管家,结果是男主人和女管家彼此都被对方折磨得发疯。二是自己的头脑就是一座图书馆,眨巴眼睛就出现新的分类。这个理想估计快要实现,“脑机接口”指日可待。我们或许是最后一批书斋学者,最后的“书籍整理者”,想起这些我会激动起来。
如果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见到谁?
张柠:我想见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不会像托尔斯泰那样扮演上帝。陀先生是个“病人”,据说他见到陌生人就紧张。屠格涅夫说他就像彼得堡脸上一粒年轻的“粉刺”,平日里暗淡无光,生气时变得通红。我想看看我的偶像我的神,在我面前窘迫不已的样子,这一定很有趣。
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张柠:鲁滨逊上无人岛的时候带工具和食物,我带《易经》《庄子》《红楼梦》,是不是有点傻啊? 哈哈哈哈。将《红楼梦》换成《野外求生手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