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滨
《世说新语》中有“言语”篇,专写一些高人逸士会说话的故事,尽显魏晋风度,智慧满格,耐人寻味。当今作家里边,穆涛就属于会说话的人。他在哪儿,哪儿便不用担心冷场。只见他笑意盈盈,小眼眯眯着,在镜片后面闪烁出或智慧或狡黠的光泽。他说话不紧不慢,话里藏“梗”,不时博人一噱。他的“梗”都属于热梗,极少冷峭,让人舒服,逗闷子解颐,举座皆欢。
穆涛是河北人,在《文论报》和《长城》当过编辑,1993年落脚西安,担任《美文》常务副主编。他在石家庄的时候,我还在邢台,我来石家庄的时候,他已在西安了。我认识他还是陕西作家方英文从中搭的桥。
2000年夏某日,穆涛回乡省亲,中午我请他在报社对面的金山饺子城吃饭。没叫旁人,就我俩相对而坐。虽初次见面,倒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当然,之前有几次的电话、书信垫着,不算生疏。我发现,穆涛很健谈,也会说话,而我拙于言辞,更多的是一个愉快的倾听者。我俩吃着喝着聊着,自然说起了方英文。我请穆涛替英文兄喝一杯,穆涛却说,我不替,让他自己喝!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抄起手机打了过去,说,江滨兄要跟你喝酒,你去酒柜拿出酒来,倒上。说完,挤挤眼,对我说,这家伙真的会喝哩。我疑惑着,穆涛打开手机免提,等了一小会儿,听到“嘭”的一声,酒杯碰手机的声音,又听得“滋溜”一下,方英文的声音悠悠传来:祝贺你们历史性会晤!我忍俊不禁,乐不可支。
两年后,穆涛又一次来石,是陪贾平凹一起来的。河北教育出版社出了一本《当代名画家精品集·贾平凹》,贾平凹来参加他的书画展揭幕式。穆涛安排我与贾平凹一起在河北宾馆吃了早饭。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贾平凹。他的作品如《浮躁》《废都》以及中短篇、散文我几乎全都读过,在我眼里他是中国当代一流的大作家。早餐是自助,取了菜饭在一张桌子吃。我与贾不熟,没话找话,贾生性恬淡,穆涛说他“和不太熟的人他不会聊天”,一口陕西话我也听不太懂,交谈不免磕磕绊绊。我便抬眼寻找穆涛的身影,盼着他赶紧取了菜回来暖场。在我眼里,穆涛会说话,是一种智慧,一种能力,更有让人信任的真诚。果然,穆涛回桌,缝补与黏合了一切。饭毕,穆涛拿过那本厚厚的书,请贾平凹给我签名。九年后,我去西安领取第二届“中国报人散文奖”,见识了贾平凹另外一面,他做颁奖仪式主持人,妙语连珠,幽默风趣,场内不时笑语喧哗。
穆涛获鲁奖那年冬天来石,三五好友一起喝酒。我向他祝贺,他却笑呵呵地说,这都是江滨兄培养的啊,你要对此负责。我嘴笨,一时没接上,讷讷无言以对。他说,这些年你给我发了六十多篇文章呢。穆涛记得如此清楚,令我心里一热。那时他在《十月》《文汇读书周报》开着专栏,我以为他并不在意我们这个省级小报,但我错了。穆涛有很浓的故乡情结,河北是他的老家,也是他文学的缘起,这里有他太多的亲朋好友。我所供职的报纸曾经在当地一纸风行,读者遍地,他发了那么多文章,定会得到一些反馈,这无疑连接了他与家乡的情感交流,心灵得到慰藉。穆涛当然不是我培养的,他是以这种调侃的方式向编辑致敬呢。
穆涛写过一篇《会说话》,他讲的是散文写作,是他当编辑的经验,也是他作文的秘诀。在他看来,写文章也是说话,只不过由嘴变成了笔。他说:“会说五句话,差不多就是一流文章,这五句话是,说人话,说实话,说家常话,说中肯的话,说有个性有水平的话。”此说颇有影响,在文坛广为流传。这几句话看似很普通,一点也不高深,仔细琢磨却如高手射箭,箭箭直中靶心。我们平常所看文章,说鬼话,说假话,云山雾罩,荒腔走板,人云亦云,毫无个性见识,如此这般倒也不少见。晚清黄遵宪说“我手写我口”,说什么,怎么说,都大有讲究。
嘴上会说与纸上能言,不见得一致,譬如阿庆嫂一张巧嘴能言善辩、滴水不漏,但让她写出来八成要坐蜡。穆涛却难得的手口如一。穆涛喜欢称散文为文章,其实他的散文也叫作文章更合适。古代文史哲一家,浑然一体,到了五四才把散文彻底文学化了。穆涛成功地实现了“复古”,不只是说他多选材于古事,天文地理,时令节气,经史子集,帝王将相等,更是说他冲决了今之散文的藩篱,并不过多文学藻饰,而是将文史哲重又杂糅一炉,这种格局与气象在当今文坛的确十分罕有,难怪有人称之为“穆涛体”。穆涛可谓“大散文”的践行者,大大拓展了散文的疆域。记得那年饭后,我陪他逛报社附近的一家小书店,他一下子买了几十本书,大多都是非文学类的冷门书,驳杂造就了他的博大。他写文章虽多说古事,行文除了引文,却并不之乎者也,反倒平实朴素,明白晓畅,如高僧只说家常话,深入浅出,言近旨远,这是穆涛“会说话”的一种硬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