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上旬,第十届“尼山世界文明论坛”在孔子故里曲阜开幕。尼山岩岩,鸿儒满堂。可是,在近千名中外嘉宾中,不见好友马克·孟毅(Marc Menguy)身影。鉴于他的年龄,笔者似感不祥预兆。作为老一辈法国外交使节,孟毅曾担任法国“曲阜之友协会”主席,痴心追寻儒家文化的雪泥鸿爪。2010年,他赴山东曲阜,签署了关于加强世界文明对话的《尼山和谐宣言》,接下来他热心参与泰山文化研究,此次缺席尼山论坛,实属反常。
7月22日,孟毅的妻子卡德丽娜·文慕贝突然打来电话,说孟毅在家中去世,法国发行量最大的《法国西部日报》将刊文《孟毅,终生心怀中国的外交官》,追述逝者生平。
今岁正值中法两国建交60周年,在此隆重纪念之际,笔者追忆昔年,不禁情之一往而深,缅怀那些曾怀“中国情结”的法国故人。前些日子,法国杰出的心脏病专家,曾经为中国首任法国大使黄镇和中国驻法使馆人员义务看病的贝尔纳·莫兰医生悄然离世。他之后,莫兰医生的挚友,曾两度担任法国外交部长的罗朗·迪马也走了。眼下孟毅逝世,更让人一腔悲情。
马克·孟毅,1928年生于布列塔尼,早年在剑桥大学国王学院攻读法律,到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学习汉语后,对中国东方文明,特别是对博大精深的儒家学说产生浓厚兴趣,成了“中国迷”。1960年,他开启了职业外交官生涯,任职于法国驻香港总领事馆,研究中国动向。1964年初,戴高乐将军考虑与新中国建立外交关系,在港的多数法国外交官皆有异议。然而,孟毅不赞同这种偏见,参与起草了一份特别报告,呈送法国外交部,力促政府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正式外交关系。孟毅事后回忆,庆幸自己曾为两国建交作出了“一份微薄的贡献”。
1964年第一季度,中法建交,孟毅奉调北京,负责法国在华建馆筹备工作。他担任法国使馆与中国外交部礼宾司的联络官,处理日常公务。是年7月14日,法国在北京举办的第一次国庆招待会上,孟毅将首任大使吕西安·佩耶的讲话翻译给中国贵宾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外长。他还多次参与佩耶大使跟陈毅外长的会谈。曾有一次,中方译员迟到,由他充任翻译,他笑语自己听不大懂陈毅外长口音很重的四川话,逗乐了中国外长。1965年,法国文化部长马尔罗访华时,周恩来设宴招待,他在场深感中国总理的“谦逊风度和谈吐的朴实无华”。
其时,孟毅住在位于中国首都市中心的北京饭店,从那儿可以眺望古老紫禁城。他可以接触普通的北京人,跟他们一道在小餐馆里吃饭,也能与行人接触,“感受中国人的好客和文雅”。他遗憾地说:“1967年,我离开中国,但北京留在了我的心里。”他这样表达,强调自己始终对中国抱着浓厚的兴趣,无论是个人成长,还是职业需求。孟毅离华,自兹以往,相继到雅加达和河内担任外交公使。1971年,他被调到法国驻华盛顿使馆处理亚洲事务,主要跟踪美国对中南半岛的政策。
孟毅热衷于推进中国与西方的文化交流,曾经资助意大利著名学者恩贝托·埃科创立“跨文化协会”,助其跟北京大学发展学术研究关系。埃科因此得以到北大举办哲学与文学讲座。孟毅通晓汉语,能说会写,是法国外交界少见的汉学家。2004年至2008年期间,他担任欧洲委员会“欧亚城市交流规划”协调人。该规划旨在协调欧洲与亚洲之间的城市管理、社会经济和基础建设。在此职位上,他特别侧重法国雷恩与中国曲阜的文化遗产保护,出任“曲阜之友协会主席”,以“文明与空间”题旨与中国著名大学学者切磋,在世界范围传播儒学,不愧为六角国一位热诚而忠实的孔丘弟子,更是光扬古老悠久中华文明的不倦使者。
孟毅终生心怀对中国的这种深厚友情,他的夫人文慕贝在给笔者打电话时说:“马克性耽汉语,去世前几天还在野兴苍然地写方块字……”。在中法建交50周年时,孟毅在给巴黎《欧洲时报》编纂的《中法友谊五十载》(50ans d’amitiés,Chine-France,France-Chine) 文章里怀旧,谈及他在法国驻华大使馆的开馆仪式上认识了畅销小说作者《艾米丽·爪哇1904年》的作者卡德丽娜·文慕贝。他追忆说:“我俩是在北京结的婚。卡德丽娜于1964年来华,她是第一个访问中国的法国女性自由撰稿人,行旅止息,撷芳咀华,写出游记《每个人的中国》(A chacun sa Chine),于1965年在巴黎出版。”此书描述了一个时代的中国,2011年由中国社会科学院翻译成中文出版。孟毅跟卡德丽娜·文慕贝年轻时出于对新中国诞生的万端感触,在北京一见钟情,结为伉俪,凤凰于飞。1965年10月11日,法新社报道:“卡德丽娜·文慕贝小姐遇马克·孟毅先生,在法国大使馆举行了‘光彩夺目’的婚礼。”转载这一喜讯的另一家巴黎报纸浩叹如此奇缘:“文慕贝在中国的巧遇,中华天国给她带来了幸福!”
多年来,我和妻子董纯常与孟毅夫妇这一对“中国情侣”来往。一日,我俩造访他们位于巴黎圣母院一侧的宅邸。东道拿出二人的结婚照片,但不确知照片背景为何处。董纯查出那是苏州虎丘剑池,左侧峭壁上镌刻的“风壑云泉”四字为宋朝书画家米芾所书。剑池湛然绿水,上方题字“别有洞天”。他们俩听了喜出望外,顿悟自己是在东方“洞天福地”成的亲。文慕贝尔后找到我1985年在巴黎出版的法文长篇小说《悬崖百合》,还为夫婿觅到小说相应的中文版,二人同时阅读两种不同文字版本,然后给我写信道:“您追溯了一个时期的中国英雄史诗,动人心弦,让我们俩感受到了温暖的人情。”
而今,孟毅君年迈辞世,让中国友人悲痛。司马迁曾云:“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孟毅生前曾不远万里,怀着对中国贤者孔子的崇仰登上过泰山。环视当今寰宇,山河流峙,世态丕变,蝉嘶蛙噪,唯愿他能魂归孔子故里,在泰山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