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轮写大历史

    ■杨河源

    我极其有限的行踪当中，所见古树，无论是华北的古柏、古槐，华中的古樟、古榆，华南的古榕、古荔，近水的古柳、古杉，摩云的古松、古桦，无一不美。

    要是早生二十年，我就能足不出村，周览古木的。听先父屡言，仅村后密林，枝柯交叠，蹑登一树，可以猿升猱附，足不沾地，遍林迂穿的。只是这个“要是”，永无可能就是。戊戌一炬，旧名柴山保的吾乡，参天古木，所剩无几。

    风刀霜剑，旱魃水患，历时既久，寿则多辱。古树比其他生物，遭遇更多的极端考验，吾乡孑遗古树，没有不被雷劈的，就是我眼见的证据。波及面稍广的地质灾害如火山、地震、陨石撞地、洪水浸泡等，更为不说谎的长寿树忠实书写。树轮气候学这门建立不到百年的综合性学科，数代多地树轮气候学家持续接力，比对活树、倒木、出土木、埋藏木、硅化木的年轮，交叉定年后形成树轮年表，积为数质俱佳的树轮年表数据库，翻译出储存其中的气候环境信息，呼应着文献，可以前溯新石器时代开初，旧石器时代深处，直到万年，数万年，十数万年前。

    靠近索诺兰沙漠、位于图森的世界第一个树轮实验室——亚利桑那大学树轮实验研究室（LTRR），1937年由天文学家安德鲁·埃利科特·道格拉斯创立，至今仍如磁石引铁一般，吸引着国际树轮气候学界的佼佼者入职，如《年轮里的世界史》作者、比利时籍学者瓦莱丽·特鲁埃。她在2010年“做出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决定”，放弃“有茂密的森林、典型的山地气候、长期的历史文献记录”这些造就树轮学家理想条件的瑞士，远赴美国西南沙漠边缘。

    太阳黑子辐射能量十一年的周期变化，对地球季风和降水影响明显，影响的痕迹，会被长寿树的年轮精确记载。西黄松寿命长，因对干湿变化敏感而形成宽窄明显的年轮。道格拉斯通过采集亚利桑那北部100多份西黄松样本，于1915年建立了一个可追溯到西元1463年的树轮年表。亚利桑那与科罗拉多、新墨西哥、犹他这四州交会点的沙漠气候，恰好保存了很多年代悠久的出土木材，大大延伸了道格拉斯的树轮记录年限。不特此也，道格拉斯经过十多年的不懈努力，在亚利桑那东部肖洛遗址中发现一根样本编号HH-39的木梁，木梁所含的143个年轮两端，分别与考古树轮年表和现生树轮年表部分重合，从而给出75处普韦布洛遗址的绝对年代。HH-39在树轮学中，与破解古埃及文字的罗塞塔石碑地位相当。

    天文学家道格拉斯20多年卓越的树轮研究成就，促成了LTRR的诞生。美西史前史的确切年代，因道格拉斯的卓越贡献而得确定。“树木年代还被广泛应用于考古、艺术和历史的项目中”，譬如评估通用放射性碳同位素测年史前遗址的精确度。树轮学研究应用广阔：过去两千多年的气候变化与帝国形态，最近两个世纪的旱涝周期，地震、火山爆发、火灾与森林演化历史，同位素、冰芯、泥芯测年校正，等等。可以说，当下全球的100多家树轮实验室，都为LTRR所催生。一应树轮学者，都与LTRR有直接间接的亲缘关系。特鲁埃选择LTRR，也就很好理解了。

    《年轮》一书，时迈万年，地跨五洲，尺度极大，却并不炫人眼目，因为作者行文高明。作者将生硬枯燥，甚至沉重的学术生活，结构得摇曳生姿，饶有解谜探秘之趣。譬如，1998年，作者雄心勃勃，与同伴一道，远赴坦桑尼亚，意图填补当时世界树轮地图上的这处空白。两位从未离开过欧洲的年轻学者，在不知道当地有何树种、如何找到、如何采集的懵懂中，浑然不顾能否找到合作机构、是否有可达比利时的畅通物流，凭借一腔热情，带了一些年轮采集器（生长锥）、几把钢锯和一台GPS就飞达累斯萨拉姆了。航班延误、铁路桥被冲毁、换巴士，好不容易爬上延宕三天的火车，欣赏窗外风景才半分钟，装着工具的背包就不翼而飞。“这件事给我们上了另一课：不要把任何装备放在视线之外，哪怕是一秒钟。”

    树轮取样是个力气活，跟地质学、考古学、水力学、海洋学之类得长期野外作业有一拼，树轮学家很多时候迹近野人。树轮学家为何偏爱荒、寒、旱、高、瘠、远的地区呢？“我们选择在稀疏的森林而不是茂密的森林中采集样本，因为稀疏森林中树木的生长很少受到来自邻近树木竞争等复杂因素的影响。我们也更喜欢偏远地区的树木和森林，因为那些地方人迹罕至，受人类的影响较小。”“缓慢的生长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非常狭窄的年轮和密度较大的木材。慢速生长使树木的木材比较致密，如针叶树的木材通常含有更多的树脂，这使它们更能抵抗昆虫、真菌和细菌的入侵，因此不容易腐烂。”

    严苛的环境条件，让树轮学健康发轫，树轮年表也一段段大幅延伸。距亚利桑那州不远的美国西部大盆地，是4000岁长寿松的家园，最老的超过5000岁了。那些“长寿松生长在干旱且缺少土壤的白云石山坡上，在这种环境中几乎没有其他植物可以生存，就连长寿松本身也很少，树与树之间相隔甚远。”极端的干旱贫瘠，固然让植物生长困难重重，但植物遗蜕的分解者——昆虫和真菌也就含量稀薄。方死方生的长寿松，通过交叉定年，树轮年表就延长到了前6827年。1957年，长期追随道格拉斯的埃德蒙·舒尔曼在加州发现树龄可追溯到前2833年的长寿松玛士撒拉。7年后的1964年，唐·柯里在取得美国林务局的采伐许可后，在内华达州惠勒峰砍倒一株长寿松，数到树盘的4862个年轮时，他知道，自己杀死了比玛士撒拉还年长73岁的普罗米修斯，只有不到50名登山者看到过它活着的样子。这不可原谅的错误，掀起了公众的巨大愤怒，大概是以后生长锥取代钢锯采取活树树轮的动因吧。2012年，LTRR的汤姆·哈伦采集到前3050年的长寿松树轮，用的就是生长锥。

    将距离遥远彼此孤立的事件联系起来，树轮学的卓越表现，都有神探破案的韵味。譬如1700年的巨大海啸，日本记录得非常全面，但其时日本并无引发海啸的相关地震。直到1997年，美国地质调查局布莱恩·阿特沃特、山口戴维与日本的地震历史学家合作，最终确认日本这场“孤儿海啸”的元凶：发生在8000公里之外北美太平洋西岸卡斯卡迪亚的那场不低于里氏9级的地震。根据那场地震靠近震中、太平洋沿岸被泥沙沉埋的4处枯立木树轮最外层定年，巨震发生在1700年年初，10个小时之后才在日本掀起滔天巨浪。那个时候，美国还没胎动，文献当然阙如，只在印第安原住民当中，有零星口传。

    辐射年轮、洪涝年轮、地震年轮，可以说，地球上任何一种极端环境灾难事件，都逃不过长寿树这忠实史官的精准史笔。譬如霜冻与火山喷发，并非彼此无关：“霜冻年轮和过去的火山喷发之间竟然存在意想不到的联系……长寿松形成霜冻年轮的年份与加利福尼亚州和科罗拉多州树木中霜冻年轮出现的年份具有一致性。”1817年霜冻跟着1815年印度尼西亚的坦博拉火山爆发，1912年霜冻对应于1912年阿拉斯加卡特迈火山爆发，1965年霜冻在1963年巴厘岛阿贡火山爆发之后。强烈的火山喷发，会在一两年内造成大面积降温，热带地区的剧烈火山喷发，更是影响全球，接近赤道，受热辐射最强的赤道气流轻松爬升到对流层，随着地球的自转而飘向两极。

    阅读《年轮》，能感受到强烈的知识趣味，更能诱发深长的历史感叹。巨杉、北美红杉、大洋洲最古老的活树塔斯马尼亚泣松、非洲古老的活树北非雪松、纳米比亚猴面包树、亚洲最古老活树侧柏、南美最古老活树智利乔柏、美东最古老活树落羽杉，其树龄都过千年甚或数千年，见证过所在地头任何一个不可一世帝国的兴亡。帝国尚且如此，遑论渺小如尘的个体。在根干虬曲、枝叶扶疏的古树面前，人本该多一份敬畏，多一份谦卑的。如此看来，亚利桑那大学将LTRR“临时安置在足球场西侧的看台下方”，真是轻慢，他们并未看重热爱古树的树轮学家们。直到75年之后的2013年，亚大才兑现承诺，树轮实验室终搬新家。而此时，道格拉斯墓木已拱，树轮密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