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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8月07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132

    闪光的刹那

    刘大先 主持:丁帆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8月07日   03 版)

        曾经有哈萨克族朋友告诉我,他们民族在钟表传入之前对时间的认识是不平均的:一个人的生命中,大多数时间都是无意义的,平庸、琐碎而容易被忘却,人生的真实决定于所经历的一个个切实和酣畅淋漓的刹那。那些片段并不完整,就像天幕上的星星并不连缀,却在无数毫无个性的均质化时间中闪闪发亮,就像星光照耀渊深幽黑的天空。与朋友聚会宴饮、欢歌载舞,就是那样的刹那。

        2007年夏,我去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新源县做调查。新源县是诗人唐加勒克·卓德勒的故乡,有著名的那拉提草原和高大俊美的枣骝天马。从伊宁驾车经过尼勒克去往草原,在路边巍峨的山体上看到“肖尔布拉克”的字样,这是一个镇的名字,张贤亮有一部小说也叫这个名字,哈萨克语中“碱水泉”的意思——我看到的是本地酒的广告招牌。

        那天喝的就是“肖尔布拉克”。先是我的柯尔克孜族同事阿地里·居玛吐尔地做了一个简单的举意仪式,然后就宰了一只羊,剥皮切块放入锅中煮,羊肠子则用一块羊油从一头塞进去,顺着捋,另一头挤出羊粪蛋,也不用洗。在等待羊肉熟的时候,我们就盘腿坐在毡房里,就着奶疙瘩与包尔萨克先喝起来。下午一点钟左右开始,等到羊肉端上来,我已经头晕脑胀,吃了几块手抓肉,蹒跚着走到外面,夕阳从远处斜照到布满鲜花的草地上,给大地打上祥和的颜色。毡房后面是一条小溪,我掬了捧水洗洗脸,顺势躺在花草上晒太阳。

        真是松弛啊!

        那天来了很多村民陪我们喝酒,喝多的人就会被拖出来晾晒太阳,换另一波人。一直喝到了凌晨一点钟,同行者中只剩下阿地里一个人坚持到了最后。后来我又去过伊犁多次,有时候是开会,有时候是做田野,那些工作上的事情都已经淡去,只记得那个惬意的午后。也许,那就是哈萨克人说的生命中闪耀的刹那吧。

        后来,丹珍措跟我说,这有什么稀奇,北方游牧民普遍都有着类似的时间观或者说生命感受,我们藏族也是这样的呀。我一想,还真是。

        原来在甘南州有一个哥们叫才让道吉,这个名字如果放在卫藏地区发音就是次仁多吉,长寿金刚的意思。那家伙身形魁梧、长发披肩,却有着一份含蓄的腼腆。后来他从北京回到家乡工作,恢复了天真烂漫的天性。我偶尔在合作市遇到他,被强拉到郊外,铺上垫子席地而坐,搬来几箱啤酒,胡吹海侃到晚上。回到城里,他又喊来朋友陪我,教我一种藏人的划拳方式,一直聊到深夜。

        我是那种很珍惜时间的人,总觉得不能虚度生命。但是,与朋友在一起痛饮,就会忘掉这一点,没有那么焦虑或紧张。藏族人天然有种松弛感,在传统的观念中,生命不断轮回,根本不用过于着急赶时间,此生之事做不完,还有绵延不绝的来生,重要的是当下,是当下那些快乐的瞬间。

        游牧文化中的这种时间观和生命感受,可能源于辽阔草原中行游个体的孤独感。这当然只是我的直观想象,并没有做过什么考证与研究。我总觉得像蒙古族长调中,蕴藏着一种深层的忧郁和漫漶开来的悲怆,反衬出祝酒唱歌时候简单而纯粹的快乐。那是漫长而经常遭遇艰难的生活中,短暂的欢欣,弥足珍贵的刹那。

        2011年,我和赤峰的呼格吉勒图一起办了一个活动,邀请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到克什克腾草原。晚上在硕大无比的帐篷中宴请宾客,酒歌唱起来:

        浓浓烈烈的奶酒啊蜷在瓶里的小绵羊兄弟朋友们痛饮吧灌进肚里的大老虎我们的歌声美,嘿干了这一杯,嘿千万别喝醉……

        这个歌翻译成汉语后索然无味,感觉欢乐都少了,彼时彼地用蒙语唱才有那种谐趣闹腾劲儿。女孩头顶瓷碗,手持双盅,抖肩碎步,敬上酸酸的马奶酒。在集体欢腾的场域中,人自然就放松了,身体舒展开来,围着篝火,不自觉地会模仿起大雁翱翔、骏马奔驰的姿态,拍手叉腰,翻转起舞,不知今夕何夕。

        那样的时刻并不很多,往往同一起饮酒的人有关系。

        在纽约曼哈顿租房子住的时候,有个来自委内瑞拉的室友何塞。我们俩很投契,偶尔会一起去逛街,听音乐会,半夜在窗外的消防楼梯上喝啤酒看天。久在他乡,心情不好。有一天,他带我去布朗克斯的果园沙滩散心。那个小镇,静谧安详,清风徐来,到城里也不过七八英里,但感觉已经恍如远郊。海水很凉,我跑到水里泡了一会儿,然后我们一起做瑜伽,又晒太阳,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就像是躺在远古的贝壳里面。安全,宁静,充足盈满。

        消磨了整个下午,7点多钟的时候,救生员吹着哨子,关闭了海滩。我们溜达到沙滩边的栏杆上坐着。看海。无数的海鸥和叫不出名字的海鸟上下翻飞,阳光依然强烈,远处的海水波光跃金。我们沉默着坐了大约一个小时,几乎快要睡着了。他把车开到一个叫做Johnny’s Reef Restaurant的地方吃海鲜。我喜欢一种蛤蜊,把柠檬汁挤上去。有种油炸的贻贝也很棒,仿佛蔬菜一样。两个人就着龙虾和凉拌菜丝喝姜味啤酒,海风从礁石那边吹来,野鸭和天鹅都回到了港汊之中。

        不久,何塞转到雪城大学去改学建筑,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不知道他毕业后去了哪里,我一直记得天空湛蓝,夏风和煦中的生姜味啤酒。

        江湖萍聚往往如此。徐志摩有一首广为流传的《偶然》,说的就是这种情形:人们都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彼此的波心,大家相逢在黑夜的海上,值得记取的是“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前不久,我跟着一个访问团,沿着湄公河马不停蹄在柬埔寨、泰国、老挝一线做调研。行程安排得特别稠密,白天几无余裕。一天夜里在曼谷,回到宾馆已经快0点了。忽然被同行的一位老哥喊下楼,居然遇到一个同样出差驻留在此的老友。这种奇迹般的邂逅,让我们都很兴奋。夤夜出门,找到附近著名的莲花大酒店,那里顶层有个叫Sirocco Sky Bar的露天餐厅,据说是全球十大最美餐厅,好莱坞电影《宿醉》就在这取过景。

        我们点了一瓶红酒慢慢喝,聊着彼此的经历。俯瞰湄南河畔点点灯火,城市的喧嚣在夜空下归于舒缓,如同连入广宇的心事。没有宿醉,没有酒酣胸胆尚开张的壮怀激烈,倒是多了一些淡然松弛的温情体恤。

        年齿日长,到现在我逐渐更深地理解了那些闪光刹那的意义。它们虽然短暂,却是生命的蓄电池,在遭遇苦闷、无聊、寂寞与荒寒的时候,它们积蓄的能量会释放出温暖与火花,宽慰我们,让我们感觉人间值得,生活还得以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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