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
烟酒成瘾,应该与家族遗传有密切关系,至少也属于小环境熏染的结果。我们家有此嗜好的人不多,尤其是饮酒,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对酒亲近过。文学中常常出现种种著名的醉境,诸如李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辛弃疾“拼却日高呼不起,灯半灭,酒微醺”等等,更有所谓“微醺”被文人所吹嘘,谓“今夕微醺起,中宵捉笔狂”“好沽瓜步酒,诗思在微醺”之类,时常为那些研习古代文学的朋友津津乐道,在我都缺乏体会,至于古代文人大量书写“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斗帐重熏鸳被叠。酒微醺,管灯花,今夜别”,“风光流转须时赏,烂醉从今莫放醒”之类滥酒无度之态,当然也是十分隔膜的了。
新世纪之交,“学科建设”风起云涌,许多高校都奔走在硕士点博士点的申报途中,觥筹交错的场面势所难免,应对自如、随意转圜固然好,也有舍命陪君子的悲壮故事。生活中也是“酒事”不断。最难忘的遭遇是学校创收,远赴山东开设“研究生课程进修班”,在那些县城的基础教育界,山东人对教育的重视和对教师的尊重似乎都主要体现在了酒桌之上。每天课后,必有课程班的学员设宴款待,你几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上了酒桌,也找不到有拒绝喝酒的可能。在一开始,可能还左躲右闪,努力搪塞,但几个回合下来,就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功。在那些满口“酒令”说辞的主人面前,什么课堂学术的逻辑都失去了基本的说服力,倒是这些真诚质朴又雄辩滔滔的学员思维清晰,论证有力,不胜酒力如我者顿觉理屈词穷,无言以对。在这种场面,不仅需要我们反复起立如仪,频频回应,而且还得数小时奉陪到底,等待各路宾客连续数轮的交杯换盏;不仅有傍晚课后的酒宴,而且后来还发展到每日中午加开的餐叙,那时候下午两点还得继续上课,短短两小时不到的休息时间完全牺牲在了酒桌上,实在令人疲惫不堪。不过山东人好客,主人家豪爽,并无任何恶意,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就这点“情面”害得我有苦难言。
有一年上课期间,我被这种不堪重负的“酒宴”折腾了好几天,正不知如何脱身,教育系的张教授驾临,张教授是知名学者,见多识广又有点恃才傲物。一见面就问我此地风俗,我说老师学员尊师重教勤奋好学,就是这每日里酒宴不断,无法消受。张教授挥挥手,漫不经心地道一声这个无妨。我不知其意,张教授也并不解释。待到第二天中午,我们又照例被安排到了一桌酒席上。主人斟上一杯当地名酒,请张教授满饮。张教授一摆手说,这个算了,我只喝茅台五粮液,他轻言细语却不容置辩。那个年代,大家生活并不阔绰,日常宴请还是不敢轻易上高档名酒的,鲁人多礼重颜面,对于张教授这种来自巴山蜀水的直率竟不知如何作答,刚刚启动的劝酒仪式也因此戛然而止,大家各自低头默默用餐,我也借机享受了一个短暂而轻松的工作午餐。张教授同样从容午餐,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他很快将眼前的“酒文化”叙事转向了他所擅长的“教育文化”叙事。一场原本喧闹热络的主客举杯互动瞬间转换,变成了严肃拘谨的学术讲堂,但见张教授目视前方,口若悬河,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打通先秦诸子,从巴蜀文化比较齐鲁文化,从教育哲学旁及文化人类学,席间诸位都睁大了眼睛,谁也没有摸一下酒瓶。一小时时间就在张教授抑扬顿挫的阐发中悄然逝去了。
山东人在酒桌上的繁琐规矩和过度热情留给我巨大的心理压力,直到今天,一想到山东,都会立即浮现起当年的狼狈,也加剧了“怵酒”的本能。幸好也不是所有的山东人都如出一辙,我的导师王富仁是山东人,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就知道他嗜烟爱酒,入门的学生都是在“烟熏火燎”中成长。不过王老师并不在酒桌上“行令”,而是自己带头干杯,自己“浇灌”自己。记忆犹新的是1980年代末我本科毕业,第一次被老师叫到了他家的饭桌上,那一天还有他的师弟、即将博士毕业回湖南工作的罗成琰。王老师与罗成琰频频举杯,一边开怀畅饮,一边臧否世事人生,百无禁忌。那个时候,日常生活中严谨理性的学者王老师隐退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位自由奔放、任性率真的诗人。临近尾声,师大中文系办公室负责打印的袁金良老师上门送资料,王老师立即斟酒添菜,拉住袁老师猛干三杯。那一晚,王老师似乎百感交集,不断讲述他的理想和遗憾,追求与失落,最后,还提议和罗成琰比赛演唱《国际歌》。
自始至终,王老师都没有向我发出过饮酒的指令,倒是他自己不断以各种说辞自斟自饮,这是一种奇妙的氛围,就是在这样的酒气氤氲中,我也竟然消除了“怵酒”的阴霾,不知不觉喝下了好几杯。到午夜时分,走出老师家的大门之时,已经有点飘飘欲仙了,第一次,我体会到了什么是古人所谓的“微醺”。
只不过,后来的王富仁老师却在医生的劝阻下“戒酒保烟”,我也再没有受过那样的酒香熏染,以致到今天依然怵酒,依然阴影犹存,那一次独有的“微醺”也只好存留于记忆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