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
“给谁写呀,给你父亲吗?”
“不是,”春儿说,“给一个人。”
“怎么个称呼?”变吉哥提着笔问。“你这么写,”春儿红着脸,在纸上指划着,“你写上我姐夫的名字,可是上面的口气儿,要说给另外一个人听。”
“我没有写过这样的信。指桑树骂槐树,那怎么个写法哩!”变吉哥把笔一放说,“平常说话行,嘴里说着,眼里斜着。在信上就难了!”
“写吧,不难。”春儿说,“你先写上俺姐夫的名字。”
“写上了。”变吉哥说,“下边怎么说?”
“下边写,”春儿说,“我问他们这次打仗打胜了没有? 我又给他做了一双鞋,他穿不穿? 我在家里也没闲着,道沟挖好了,开春就去拆城。俺姐姐和她公公都结实。不识字是很遭难的,叫他学习认字。”
以上是孙犁《风云初记》里的一段文字。我边抄边笑,笑春儿一口一个“他”字。像是商量好了的,农村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话语里定会出现一个“他”字。春儿也不例外,果然,也一口一个“他”了。
春儿思念起“他”来了,可是春儿不识字,不会写信,“他”也不识字,不会念信。咋办? 春儿想出了个招儿,请人写信给她姐夫(她姐夫识字,是游击队的高队长,“他”是高队长的随从),名义上是写给她姐夫,可信里的口气儿是说给“他”听。
这可难住了乡村秀才,变吉哥说:“我没有写过这样的信。指桑树骂槐树,那可怎么个写法哩? 平常说话行,嘴里说着,眼里斜着,在信上就难了!”
春儿说:“不难。你先写上俺姐夫的名字。下边写,我问他们这次打仗打胜了没有? 我又给他做了一双鞋,他穿不穿?”哇哈,又是“他”,再也没料到这个“他”,如此神通广大,竟能穿针引线,把“嘴里说着”的和“眼里斜着”的串联到了一起,便之此呼而彼应,变吉哥视之难者,竟然如是之易。
由春儿的“他”,想起了另个农村老太太的“不”。
是早年时在文工团听弹三弦的老郭讲的一个小段子。他说:“农村老太太最盼的是抱孙子或抱外孙。有个老太太,闺女出嫁两年多了,还没生养,把老太太急的哟,为什么不生养呢?是咋回子事呢? 有一天,闺女回娘家来了,等到夜晚睡了,老太太问了,闺女也回答了。
你们想想,像这种事儿,一个当娘的怎好问得出口? 闺女又怎好答得出口? 嘿! 问的问了,答的答了。你们猜猜,她们是怎地一问一答的?”我们比那老太太还急,冲着老郭吼了起来:
“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老郭说:“你们好好听着:
‘你们不啊?’‘俺不不。’
‘你们不不,怎么还不呢?’
‘俺不不,还不哩;要不,就更不了。’”
这个“不”字,忽方忽圆,多么像川剧的“变脸”,一晃一个样儿。
一个农村姑娘,一个农村老太太,两个目不识丁的人,竟把中国汉字的灵活性、多义性、朦胧性或不确定性,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