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傅敏老师是2009年12月,我跟着领导去送样书。那天来开门的,是傅老师的夫人陈哲明,门打开的瞬间我记得非常清楚——她太好看了,是那种让人舒服的好看。而且神奇的是,她温柔敦润的样子,竟与朱梅馥有几分相像! 离开傅老师家后我还在感慨,领导故作严肃地说“不要议论作者”,但终究还是忍不住也说看见他俩,像看见傅雷夫妇。
“傅雷著译作品四种”是三联书店非常重视的一套书,包括《傅雷书信选》《傅雷谈艺录》《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和《傅译传记五种》,当时由三联书店副总编辑汪家明和三联书店总经理助理杨进策划,借以接续与傅雷先生的出版缘分。众所周知,《傅雷家书》于1981年8月由三联书店初版,旋即成为畅销书。1984至1986年间,范用先生还策划了“傅雷家书墨迹展”,分别在香港、上海和北京展出,影响甚大,广受好评。1986年《傅雷家书》荣获全国首届优秀青年读物一等奖,1999年入选“百年百种中国优秀文学图书”。此后,《傅雷家书》转至他处,先后在辽宁教育出版社、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译林出版社出版不同版本,受欢迎程度有增无减。
这套书中,《傅雷书信选》和《傅雷谈艺录》由傅敏老师选编,我来负责具体的文稿事宜。起初真的是战战兢兢,一来我知道这位作者对社里的重要性,二来早先曾听说傅老师极其严厉和认真,说话也不留情面,所以颇感压力。在书稿的编辑出版过程中,我切身体会到了傅老师的认真——书稿内容,其实他早已烂熟于心,可是因为不时会有新材料、新发现,每次他都不厌其烦地进行调整:××去世了,要更新注释;法文信中的某个词有了更好的译法,要及时更新;甚至有些异体字,也会再标出来。我有时候也会纳闷:有些小改动,若不是反复读信件,是发现不了的,难道傅老师会时不时地看看这些信? 渐渐地,我才体会到:其实他就是在一次次看这些信件的过程中,与父亲母亲保持交流;每次读信,他就会在脑海中与父母再次相聚。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傅老师时再次感受到的。那是2021年9月3日,傅夫人说傅老师的情况不是太好——哥哥走了,隔几天就会传来老朋友离世的消息,傅老师已经不愿意下床了,饭也不吃,好像等着去见他们的那一刻。
我去了他们家里,带了两样他最喜欢的东西:蛋糕和书稿。一如既往,傅夫人做了好喝的咖啡——她说,之所以好喝,是因为每次都会加一些可可。傅老师有些不情愿地从床上下来,摇摇晃晃地坐在桌子旁。傅夫人像哄孩子一样问他:看看这是谁? 你还记得吗? 傅老师眨眨眼皮,说了句“王竞嘛”。傅夫人马上高兴地把身子转向我,说“他还记得你,太好了,许多人他已经不记得了”。我听了,脸上虽然在笑,心里却是一阵酸楚。
2010年后,我几乎每年都去傅家,有时是送书,有时是谈稿,有时就是单纯地聊聊天。傅老师耿直,很多社会现象看不惯,学校的官僚主义日益严重,教育理念和方式总是不对头……傅敏老师是特级英语教师,一辈子教书育人无数,常常提起他当年在学校搞的教学试验,那几届的学生无论最后选了什么专业,英语都顶呱呱,直到现在还联系着。还记得我曾为上小学的儿子请教他:英语到底咋学好呢? 他说就去读英美本土的小短文章,当年他都是从英国带回来原版小文章,自己印了发给同学们阅读。那读几篇合适呢?五六篇够不够?“什么? 五六篇? 我都是让他们50篇起,哈哈哈哈哈……”看着傅老师的笑脸,能真切地感觉到,他是一位“真的”老师,为学生做事情、看学生有成就,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那天他一反常态地吃完了盘子里的蛋糕,居然还吃了两片西柚,傅夫人激动地说:这可是这么多天来的第一次,你陪他再聊聊,让他再多吃点……那天聊的是什么呢? 其实是关于《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的一段“公案”。众所周知,《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是傅雷先生30年代在上海美专当老师的时候,为学生准备的世界美术史讲义,1985年11月由北京三联书店和香港三联书店同时推出,成为当时重要的艺术启蒙读物。1998年还推出了插图珍藏本,由资深设计师宁成春老师操刀,编排形式令人耳目一新,为许多爱好艺术的年轻人所津津乐道。然而,后来有人专门联系到傅敏先生,指出该书不是傅雷先生所“著”,而是法国艺术史家博尔德(Bordes)的作品,傅雷先生的《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其实是“编译”。宁波大学的吕作用先生专门撰写了文章,来考证《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的作者和署名问题。这件事一直放在傅敏先生的心里,嘱我重印或重版时,一定要改正过来。我不敢草率,找到了吕先生,并影印了法国国家图书馆的《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Vingt le?ons d’histoire de l’art)一书,请懂法语的朋友逐一翻译,对照傅雷先生的版本。对比之后发现,傅雷先生除调整篇目顺序,具体文章也有修改,比如删掉宗教性强的部分,压缩某些绘画流派的历史描述,增加自己的评论,引入中西对比……这一切操作,傅雷先生显然有自己的考虑。
我把影印的法文版和翻译稿都带给傅敏老师,能感觉到他眼前一亮。他说:“王竞啊,我给你留个作业,你去想一想:我父亲为什么要这样修改博尔德的这份稿子? 他删是为什么删? 加又是怎样的考虑? 他想要什么样的美术史讲稿? ……”
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傅敏老师,几天后他和傅夫人搬去了上海,再没有回来。
邮箱中,他亲自敲定了《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的新后记。
愿傅敏老师在天上一切安好。那里一定也有好吃的蛋糕、好喝的咖啡,那里不用书稿就能与亲人相聚。
愿那里一切都有意思。
(本文作者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综合分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