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雪娜
1933年3月2日夜,鲁迅在赠予日本友人山县初男的两种小说集《呐喊》《彷徨》上分别题诗一首,后《题〈呐喊〉》收入《集外集拾遗》,《题〈彷徨〉》收入《集外集》。相比起《题〈呐喊〉》,《题〈彷徨〉》所云的——“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那个在荒漠中始终高举投枪的战士鲁迅形象,似乎更为人所熟知,但在面对层层“文网”压力之下的那句“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又何尝不是几十年写作却终觉“文章无力”的鲁迅最为声嘶力竭的呐喊。这首《题〈呐喊〉》,也以鲁迅手迹的原貌,成为叶淑穗先生的新著——《鲁迅文物经手录》封面页设计的一部分。
《鲁迅文物经手录》分为“文物递藏”“鲁迅故旧”“鲁迅的世界”三个部分,围绕鲁迅藏书和手稿的保存与安置、鲁迅博物馆的建立、鲁迅故居的修复、经手鲁迅遗物人们的故事以及鲁迅与文物的关系诸方面展开。短小的篇幅,加上叶先生轻松流畅、情感充沛的叙述,读来令人感到饶有兴味。有趣的是,全书第一部分“文物递藏”的开首一篇并不是鲁迅文物的递藏,而是鲁迅经手的文物——方志敏《可爱的中国》手稿的转送情况说明。这篇《关于〈可爱的中国〉手稿的转送》如定调一般,微缩着文物工作者严谨考究精神以及全书言之有据的文字风格,继而正式打开鲁迅的文物世界。这种“打开”并不是程式化的历史讲述,正如书名中“经手”二字,是叶先生以文物工作者、鲁迅博物馆多年工作者的亲历视角写就,蕴含着欣慰惋惜的情绪、崇高的敬意以及浓浓的人情温度。方志敏笔下的中国是《可爱的中国》,叶先生笔下的文物工作者与贡献者、保存者、转送者,则都是“可爱的人们”。文物的温度,正由他们赋予。
在文物经手人的眼中,文物并不是为了陈列而存在。“鲁迅故旧”中,叶先生写到了许羡苏、周作人、唐弢、冯雪峰、萧军、许广平等鲁迅的同时代人,以及戈宝权、王士菁、姜德明等鲁迅文学研究者、鲁迅文物工作者,也包括鲁迅之子周海婴的情况,是经亲历写就的第一手资料。这些“鲁迅故旧”的共同特点,便是深知鲁迅遗物的重要价值,并将它们视若珍宝,在特殊的年代里更是以生命守护之。许羡苏是熟知鲁迅生活的人,许多文物的来历故事都伴有许羡苏的亲述,对鲁迅故居原貌复原的种种细节要求也都体现着许羡苏作为一个文物工作者的严谨态度。比如故居中朱安夫人的床的问题、小西屋里六个箱子的故事、桌上的煤油灯等等,且讲述也“是那样生动,那样形象,甚至还透着几分活泼,使我似乎看到了鲁迅和他家人的生活,让我感到格外地亲切、难忘”。除通过刻画诸种细节展示文物经手人们赋予文物的“温度”外,叶先生也极善于用以小见大的方式,让读者看到这些经手人们的别一面貌。如在《唐弢与两封内容几乎一样的信》中,仅仅透过唐弢先生因怕遗忘而前后两次耐心详尽地回复叶先生所提出的问题一事,便足以让我们在杰出的杂文家、鲁迅研究者、文学史编写者之外,窥见一位一丝不苟、认真耐心、严谨热情的文物工作者唐弢。
叶先生的这部著作为鲁迅研究提供了极为丰富和珍贵的材料。“鲁迅的世界”不只有“纸上声”,鲁迅亦热爱搜集、整理和研究文物,关注图书馆事业的建设、筹划和维护,注重编辑出版工作,并且较早关注到图书插画工作的价值意义,然而这些领域却很少受到研究者们的关注。最具“反差感”的是鲁迅与他的《家用账》,叶先生评价道:“鲁迅在生活上却是一位非常仔细,善于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其中有一个细节,鲁迅记《家用账》全部采用农历记日,而日记和日常创作均按公历,孙郁先生则在《经手录》序言中对此现象做出进一步阐释,指出《家用账》的背后实则暗含着鲁迅的社会观与民俗观两条线索。这就为学术研究提供了另一门径。此外叶先生对《两地书》的考察,也厘清了许多基本史实。如此种种,都对鲁迅思想研究、作品研究颇多助益。
叶先生在书中说,“修旧如旧”是文物工作者要绝对遵循的工作准则。这不仅仅关系到文物背后的事实真相,同样也是维系文物世界的温度之关键。《鲁迅文物经手录》不仅是鲁迅身边的人与事的生动再现,更是对近百年前鲁迅“空留纸上声”喟叹的温暖回应,同样也是叶先生几十年鲁迅文物工作经历的荣誉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