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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4月03日 星期三

    为四千五百米高空跳伞写一首古诗

    杨昊鸥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4月03日   15 版)

        今年春节我带着一家老小去新西兰南岛玩了半个月。做行程规划的时候太太问我要不要去皇后镇跳伞,那里是享誉世界的跳伞胜地。这事在我脑子里立马转了几个圈,第一个感觉是有点怵,然后觉得挺刺激,很想试试。犹豫中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已经很久没有写诗了。

        为什么不写诗呢? 我的本专业是古代文学,平上去入、遣词属对是我的专业基本功,写一些寻常的即情说理诗,或者中规中矩的唱和酬答诗对我来并不算很难。但我确实很长时间都提不起兴致来写诗了,说白了,觉得没意思。日常的生活机械重复,在沉闷中强找一些小趣味、小牢骚也不是硬憋不出来,可总还是觉得局促。我更不想在真实的局促中用文辞来装点悠然大度,所以干脆懒得写。

        可跳伞是多带劲的新鲜事儿啊。我没体验过,古人更不可能体验过。唐代的高适、岑参、杜甫等人相约去登慈恩塔(今西安大雁塔),然后集体写诗。拢共就没多高的地方,让他们写得惊心动魄:“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岑参诗句),“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杜甫诗句),“登临骇孤高,披拂欣大壮。言是羽翼生,迥出虚空上”(高适诗句)。慈恩塔高六十多米,大概相当于二十层高的现代楼房。我们今天站在十几楼的阳台上吹吹风是寻常事,不会生出什么壮怀激烈来。

        而在现代科技的支持下,我有机会从四千五百米的高空跳下来。在g≈9.80m/s2的重力加速度下,风吹在脸上是什么感觉? 古人常用的“罡风”“烈风”足以形容吗? 我不知道。还有,失重是什么感觉,会眩晕吗? 在获得这些古人不可能经历的体验之后,我能用文字准确地描述出来,让古人和今人都能未至而感吗?

        所以我决定要去跳伞。跳伞本身是一项具有挑战性的事情,而写一首关于跳伞的诗则是在写作上具有挑战性的事。一份钱买两份挑战,这钱花得值!

        到了预定的那天,我一早开着车去到皇后镇郊外的指定集合地点。跳伞公司给我指派了一位身材高大的本地教练,叫做Ben。Ben带我上飞机前跟我说说笑笑,并拿起摄像机问我有何感想。我说:

        Hey man,my life is in your hands,holdme carefully,please!(嘿哥们儿,我的命攥在你手里,你可千万得把我抓紧了啊!)

        Ben哈哈大笑。我想到自己不远万里跑到地球的另一头,把自己绑在一个初次见面的外国人身上,还没寒暄几句就要把命交给他,联想起杜甫的诗句“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房兵曹胡马诗》)。Ben的脑袋后面扎着盘起的长发,气质上很有点嬉皮士的感觉。堪托不堪托的谁知道呢,反正我也不好意思跑去前台用蹩脚英语要求换人。

        在忐忑中,Ben带我坐上了窄窄的小飞机,一路盘旋而上。我以为很快就能到达预定高度,没想到绕着圈足足飞了十来分钟,窗外的景致随着高度的爬升而逐渐辽远通透,但我却没什么心情去欣赏。飞机很小,穿过云层的时候颠簸得厉害,我和飞机上另外几位跳伞的游客都紧紧抓住了舱内的扶手,这个既期待又焦灼的过程显得格外漫长。终于,在飞机上升到可以清晰看到几百公里外的库克雪山时,Ben贴在我背后向打开的舱门挪动了几步,二话不说抱着我翻身出舱。诗曰:

        凌霄三千丈,纵浪蹈虚空。负翼风击面,颊骨贴鬓丛。百骸失所赖,触识遽迷蒙。锋矢破云障,势疾何汹汹。乍闻轻雷响,辐丝鼓玄篷。速迟转如滞,俯姿展翔鸿。南岛膏腴地,回旋四顾穷。水天竞爽阔,皴壑聚环中。重嶂奔波浅,和日洁冰峰。镜湖幽蓝醉,漫坡金草丰。牛羊缀平谷,岫岚隐斑龙。邑聚场屋豁,林杳舟舆通。漂泊坠清旷,浮游嗟羽虫。未曾见高远,何扫块垒胸。掠海思桴楫,买山炼紫铜。铸成张华剑,御气十二宫。乘槎逐星舰,宣夜贯长虹。陶然忘机处,心神弥太冲。万念忽历历,着陆已匆匆。仰身望穹极,由来一分钟。

        这首诗是我从新西兰回来以后写的,诗体选了五言古体。一方面是觉得要写的句数不少,如果写成七言或者近体,我在修辞上的才力没那么高,要持续运用复杂多变的句式来完成这样容量的作品,实在驾驭不了。另一方面是考虑到写跳伞免不了要尝试用一些新词,新词放在古体里反而没那么突兀,毕竟古体的古质很多时候就来自于天真烂漫。

        那么这首诗完成得究竟怎么样呢?我把它拿给一些师友看,刨去那些客套话,大家给我真实的反馈意见是:写得中规中矩。作为一首旧体诗来说,它在布局上的起承转合、言辞上的声势夺人、感怀上的蓄势拔高,基本操作该有的都有。而这些都是一千多年前的诗人早就玩烂的东西,从写作上看并没有写出什么新东西。

        这和我在写作过程中的感受是完全一致的。有些东西我写不出来,属于笔力不济。比如在高空中所见物象的描写,写得四平八稳,味道不足,和实际所见相比不足十一。同样的内容如果是像唐代李贺这样的大才来写,肯定会写得精彩绝伦——如果他的小身板儿没有给大风吹散架的话。

        但更多写不出来的东西并不是个人才性的问题,而是因为传统诗文自身的局限。比如说皇后镇的瓦卡蒂普湖,它是通透的宝石蓝色。新西兰的很多湖都是这种颜色,这和南半球岛国的海洋性气候,还有和当地水下的矿物质有直接的关系。这种湖色我在国内没有见过,在古人的诗文里也找不到对应的词句。我在诗里用“幽蓝”来概括,其实没有写出所见的真实感受。吴均《与朱元思书》里的名句“水皆缥碧,千丈见底”,亦不足以精准形容那种明艳劲爽的视觉冲击感。但如果我换一个现代的表述方式——“饱和度极高的宝石蓝”,用手机修过图的现代读者就会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再比如说,我非常期待体验的失重感。我在失重时真实的生理感受是下半身和腹腔强烈的酥麻感,有点像坐飞机的时候遇到气流颠簸,飞机突然急降高度时的感觉。跳伞刚出舱时最初几秒的垂直落体的速度比民航飞机急降要快得多,那种酥麻感也要强烈得多。所以跳伞公司安排大家在上飞机前一定要去上洗手间,如果没有去洗手间的话,那种不受大脑控制的酥麻感很可能会导致便溺失禁。像这样真切的生理感受,我用大白话很容易说清楚,但用古诗文就怎么也写不出来。我在诗里写“百骸失所赖,触识遽迷蒙”,从描写感官体验的角度来说是写得很粗糙的,属于虚晃一枪,拿大词硬挺着对付过去。可我也没办法,古人很多时候也是这么对付着写的。

        还有一件糗事我在诗里没有写。在刚出舱的时候,由于风速太大,我的嘴巴被气浪撬开,整张脸被吹变了形,大风从我的嘴里灌进去,冲透了鼻腔,把一坨大大的鼻涕从我鼻子里冲出来糊在了脸上。由于风正对着脸吹,所以这坨鼻涕不仅没被吹飞,还被牢牢摁在我的脸颊上。我的脸在高空中被风刮得失去了知觉,对此毫无所知。后来在Ben给我拍的怼脸视频里看到自己活像个脸上挂着鼻涕的大猩猩,还在强做镇定地竖大拇指。我试图把这段有趣的经历写进诗里,但一写进去就不对味儿。我要是写“罡风通七窍,鼻涕敷面浓”,跟开头“凌霄三千丈,纵浪蹈虚空”那种遗世独立的靓仔形象在文气上就对不上。

        我在这首诗里塞了几个现代词汇进去:“十二宫”“星舰”“着陆”“一分钟”。对于这些新词,不同的师友给我提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见,有人认为突兀,有人认为用得好。我自己的看法是,这几个词里面只有“星舰”这个词,既能代表全新的当下事物,又带有一定的朴拙古意。其他三个新词则完全可以被文言词汇取代,可以用旧词的地方用新词,就显得刻意。前文讲到,反倒是很多我想用文言词汇表达现代感的地方,翻了很多类书也找不到对应的旧词,这是让我感到有些失落的地方。

        古典时代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技术进步是缓慢的,这一点中外都一样。宋人可以用唐人的词汇来写他们的生活,明清人也可以用唐宋人的词汇来写他们的生活。当下的现代生活相比古典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说今天生活的丰富程度百倍胜于古代是毫不夸张的。新事物、新观念爆炸式地喷涌而出,但新的词汇发展速度显然难以匹配。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新字词的发生发展,需要经历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言不尽意是古今共有的问题,而存在和语言之间的落差在今天更加呈现出加速度发展的势态。

        除了词汇受限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中国古典诗歌音形义相合的极度形式之美,很多时候会掩盖丰富的细节真实。比如古人写登高望远就绝不会写被风刮得鼻涕直流,太有损形象了。古人写诗,无论写登高、送别、怀古、赠寄……多数时候写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通过写这个东西来投射内心的理想人格。中国传统的理想人格是神圣并且长期具有规范意义的,它指导着人们去做君子、孝子、高士,乃至于英雄和圣贤。就像京剧脸谱的油彩往脸上一抹,身上的行头一扮,西皮二黄一响,任是什么派的唱腔和做派,生旦净末丑各安其所。大家听的看的就是这番千锤百炼过的形式之美。

        关于中国传统格律诗在新时代的出路问题,文坛巨擘梁启超早在1899年的《夏威夷游记》里就提出了“诗界革命”的口号,力图用旧体诗写出一片新世界。他失败了。一百多年以来,许许多多的中国诗人沿着梁启超提出的方向前仆后继地努力,到目前为止,包括我自己在内,也还没有探明清晰的方向。就像前苏联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里说过的那个充满英雄主义情怀的句子:纪念那些死在海上和将要死在海上的人们。我们为深爱的中国传统格律诗茫然、努力、无悔地航行,莫问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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