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大文豪柳宗元(773-819)有一首短而有名的杰作《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钓鱼者最好坐在一个稳定的基座上,钓鱼的名人如殷周之际的姜尚、两汉之交的严光,就都是如此;如果坐在船上,那就得让这船的位置非常固定,否则就不容易钓到鱼。“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难度太大了,所以人们往往拿这话来形容具有非凡定力的高人。
一位老翁大雪天独钓于寒江之上,能有多少收获很难说,但他那份孤独、寂寞和不改初衷的高傲却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一个不朽的典型形象啊。
诗中这位用蓑衣和斗笠武装起来的老渔翁,无非是诗人柳宗元本人之艰难处境与精神力量的写照。这首诗与其说是描写山水景物,不如看成是诗人内心世界的一种象征。
在古文写作方面柳宗元提供过若干寓言名篇,有的略写几句情节(如《黔之驴》),有的只刻画一点形象(如《蝜蝂传》)。以形象为象征,原是他的强项。
柳宗元原籍河东,一直生活在首都长安,早年科举得意,仕途也很顺利,在贞元二十一年亦即永贞元年(805)的政治革新中达到从政的顶点,成为后来所谓“二王八司马”(王叔文、王伾,柳宗元、刘禹锡、韦执谊、韩晔、陈谏、凌准、韩泰、程异)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当时这一新锐政治集团提出了一系列有利于民众与国家长治久安的方针政策,可惜他们这一场改革的靠山乃是一个病病歪歪的新皇帝顺宗李诵,而李诵上台后半年就驾崩了。“永贞革新”只维持了一百多天,就在更新的皇帝宪宗李纯和一批宦官、官僚的打击下迅速完结。二王遭到严惩,不久死去,其余八人分别被贬为偏远八州的司马,柳宗元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这一年他三十三岁。“风波一跌逝万里”(《冉溪》),柳宗元从此远离政治中心,远离亲朋好友,在蛮荒之地的永州一呆就是十年;到四十三岁才升迁为柳州(今属广西)刺史,四年后他竟英年早逝于该州。
在柳州的那几年中,柳宗元因为是地方的主官,尚得以多少施展其行政才干,做了若干有利于当地民众的好事,而其孤独感仍然存在;至于此前在永州,一个编外的司马是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他只好寄情山水,研究经典,吟诗作文,非常孤独,非常苦闷,毫无办法,也看不到任何出路。所以在其时的《江雪》诗中他便以“独钓寒江雪”的孤独者自喻,形容自己只能于冰冷的环境中做一点力所能及聊以自慰的事情。
《江雪》意不在写山水,也并非描写隐士,柳宗元是在写他自己,在抒发其用力压抑住的愤懑之情。
在永州时柳宗元还有一首《南涧中题》,看题目像是记游的山水诗,而重点仍然是抒写其孤独的痛苦。诗云: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
前八句写南涧(一称“石涧”,柳宗元永州八记中有《石涧记》)的景物,但很快就转入了议论和抒情,诗人直言不讳地大谈自己“失路”后的孤独、寂寞与痛苦。此诗比起《江雪》来显得直露而较少诗味,但对于人们领会《江雪》的深意乃是重要的参考。
柳宗元还有一首《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渌。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从“汲清湘燃楚竹”的措辞看去,此诗也作于永州,其中仍然充满了孤独感,这里的“不见人”也正是《江雪》中的“人踪灭”;此诗中的渔翁同样并未消沉下去,他仍然天一亮就起身干活,引吭高歌,自强不息。这也正是柳宗元自我精神的写照——如果没有这种坚持到底的勇气,他如何能够忍辱负重地就地奋斗十年,并终于走出了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