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旅》是舒伯特人生后期的二十四首套曲的总称,改编自威廉· 缪勒的同名诗歌。伊安·博斯特里奇的《舒伯特的〈冬之旅〉:对一种执念的剖析》对这一充满神秘与动荡色彩的套曲的分析,内容涉及舒伯特个人的心路历程以及当时的德国历史和欧洲文化。作为一部乐评,博斯特里奇跳出了传统音乐评论的框架,不仅将评论中心放在音乐内部的分析上,还注重把《冬之旅》放在整个历史文化背景中,这既给了这部曲子更多阐释空间,也使读者能够以更加广阔的视角看待这部长期以来被神秘色彩笼罩的作品。
《冬之旅》作为古典主义向浪漫主义转型时期的作品,一个主要变化就是曲子的编排方式不再遵循古典主义的固定范式,而是跟随故事主人公的心理和经历展开。《冬之旅》的主人公——一位旅人,踏上了一段人生的旅途,而这段旅途没有任何缘由,这就赋予了这部作品强烈的主观性。博斯特里奇解释道,晚年染病和孤独的心境使舒伯特的这部遗作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忧郁和绝望的色彩。而从套曲名称“冬之旅”也可看出,这是一段走向“冬”,即人生的末端的旅程,在这之前的所有经验都要被重新审视,而旅程中也已经没有更多新的经验,故整体色调灰暗低沉,诗中随处可见的隐喻也构成了这种神秘的氛围。
但本书的目的并不是给舒伯特的作品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从而使读者看不清楚作品的本来面目,正相反,作者希望通过音乐中的种种暗示和隐喻来挖掘舒伯特短暂而传奇一生中的心灵旅程。在博斯特里奇看来,一部作品之所以具备其特异性,与作者个人的生活经历密不可分。他在文中提到了这样一次亲身经历:
我以为自己爱上了住在同一条街道的一位女孩,但我生性笨拙,她起先根本没有注意到,随后又断然拒绝。在我的想象中(也许真是如此),她和当地网球俱乐部的一个运动型男生走得很近。似乎很自然,我在她家附近的南伦敦街道上踯躅,心中吟唱着舒伯特的歌,那些狂喜的歌,那些出于愤怒的受拒的歌。毕竟,美丽的磨坊女青睐的是充满男性气概的猎人,而不是敏感的唱歌的磨坊男孩。(中译本,“引言”,页31)
这次的情场失意使博斯特里奇将自己的个人情感同舒伯特的音乐联系了起来,由此他更能体会到舒伯特音乐中的狂喜、愤怒,因而能在音乐中暂时脱离现实的痛苦。通过阅读他的作品,我们会发现,在他这里,舒伯特的音乐并不为特定的人而作,舒伯特作品中的主人公也只是某个象征,是一个不着特定特征的主体,通过这一主体听者能轻松地和乐曲建立情感的联系。
舒伯特并不是一下子就实现了这种“无人称”的创作。他稍早些时候创作的作品《纺车旁的格莱卿》可看做是他人称转变的开始。在这部作品中,舒伯特以一位女性叙述者(格莱卿)的口吻道出了舒伯特个人生活中的种种痛苦,这无疑是舒伯特注意到身份转变的开始,也有助于他远离现实生活中的痛苦(比如他当时身患梅毒的不适)。这种转变也促成了他在《冬之旅》中对抽象、模糊的旅行者形象的塑造。
同时博斯特里奇还从作品标题的用词角度剖析了《冬之旅》的意义。在用词上,Winterreise比缪勒的Die Winterreise更具有普遍性。舒伯特去掉了缪勒标题中的定冠词,“冬之旅”就回归了一般性,成为任何人都可以拥有的一段旅程。博斯特里奇在文中认为这种命名方式更加现代性,将具体的叙事转化为一般意义上的、现代人的旅程。
另外,一段诗歌配乐的成功与否实际上还在于它的音调是否符合诗歌的节奏。由于音乐通过变调、节奏的调整表达情感,而被赋予了声音的歌曲则更加具有表演的性质,所以,作为配乐,舒伯特通过配合缪勒诗歌中的节奏来加强主人公的叙述,同时通过调整作品中的调性来配合作品情感的变化。
在一定程度上,博斯特里奇指出,舒伯特对二十四首曲子的排列也具有一定的现代性特征:他用想象的补足和创造碎片化的感觉来创造一种不确定性。现代化对于个体存在的冲击不仅在于改变了人们生活的节奏,还在于用一种不连续造成了个人话语的缺失和叙事中的空白。在舒伯特编排曲子的顺序中,题目创造出了和缪勒不同的感觉,例如将“春梦”一节与原本在结尾的“孤独”提前,编排在“休息”之后,增加了作品中的不确定性,因而舒伯特作品中的旅人不是缪勒诗中属于古典主义时代的旅行者,而是跟随自己的感觉,朝着既定却又未知的未来孤独行进的游荡者。
同时,博斯特里奇还指出了舒伯特这一旅人形象背后的历史根源。在德国长期的分裂和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的割裂之下,德意志人矛盾的心理状态得以在这套曲子中表露。在他看来,舒伯特的《冬之旅》不仅是对个人人生旅途的隐喻,其中旅行者经历放逐—回望—休憩—独行的过程也是整个德意志民族一个时代的影射。正是这种矛盾心境造成了情绪上的疏离,这也构成了舒伯特音乐中的“现代性”特征之一:《冬之旅》中的旅人不仅是一个被边缘化的孤独个体,同时还是一个“被异化”的人。在乐曲的编排上也可以看出旅人人生的荒谬与碎片化,在广阔的世界中感到自身的存在的虚无,这也构成了他旅行的动力:永远在寻找自身存在的意义,对身边的一切感到陌生,正如贝克特笔下的主人公“永远在等待”,等待一个关于自身存在的答案。
博斯特里奇将舒伯特创作《冬之旅》的心境在作品中演绎得如此真实,尤其伴以德国和欧洲的特殊境遇,仿佛将读者置于19世纪的欧洲社会中。因而,在博斯特里奇的这部作品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对音乐本身的分析,更是对一代德国人复杂心境的深刻解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