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如何读词

    李清照《词论》提出：“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读词者多，知词者少，因其不同于其他文体的特性，别是一家之词当有别是一家的解读。

    刘淑丽教授《别是一家：唐宋词十八家细读》（以下简称《十八家细读》）是她对唐、宋两代词人及词作研究的精华，是对词别是一家的解读。作者在为研究生上课时，常从各个作家作品出发，引导学生读词。正如其后记所言，“细读词作是非常重要的，无论进行何种研究，读懂作品永远是首要且必要的”。本书采取个案研究、分家细读的形式，精心选取了唐宋词坛上十八位颇具代表性与词史意义的词人，以其词作为例，将词之一体如何从“聊佐清欢”的消遣娱乐之作发展为能“抒情言志”之作的过程具体展开，为读者呈现了词的“文学性”逐步深化的过程。阅读本书，也是跟随作者的步伐逐渐学会读词的过程。

    读词如采珠、拾翠，非逐一甄别、细致用心难有所得。个案有利于进入研究对象的文辞与思想肌理之中，触及词的美与内涵。精当的个案研究是本书的亮点，作者对每位作家的把握都是斟酌再三，力求概括大略，窥其奥秘。在选人上，从诗词皆美的李白，到“花间鼻祖”温庭筠，再到“古今一大转移”的张先、词写心志的苏轼、声情皆胜的李清照、健笔柔情的辛弃疾等，无一不曾在唐宋词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选词上，一方面选取词人代表作，如温庭筠《菩萨蛮》、李煜《虞美人》、李清照《声声慢》等；另一方面，作者慧眼别具，对并不出名却极具审美价值与词学意义的词作进行解读，如晏殊《清平乐》、范仲淹《御街行》、苏轼《江城子》等。这些词作如珍珠、翠羽，需用心拾起。

    作者读词从不作主题先行的安排，而是抒发最原始的感受，在结合他人评价与其他资料的基础上，进一步挖掘词中深意。书中每讲都从时代背景与个人经历出发，对每位词人的作品做出独属于“这一个”的解读。作者还注意探寻词作的文化沿革与继承创新，从不给词人设限，力求把握作家风格品质，讲透词作内在含义和含蓄情感。正因如此，书中诸文能在各家之言间仍出新意，如李煜词以画家的观物方式与笔法作词；李珣渔隐词中包含着词人无法真正放下世俗与功名之心；苏轼作为豪放派词人的代表，词中也存婉约意志，甚至在自我开解的过程中，有时仍驱不走颓废与忧愁……作者这些见解都是沉心阅读才能发现的。

    本书细读的一大亮点，是几乎不遗余力地追溯词中意象的历史沿革，探讨词之本事与典故的深意，又在其与当下时空的间隔中产生审美的感性认知。如李白一讲中，对“秦女”“秦楼”的追溯，理清了诗词中秦女求仙学道、秦楼婉喻公主与驸马所居之所及与边地之思相联系的传统，对于理解《忆秦娥》中苍凉的潜语氛围起到重要作用。又如对韦庄“宠姬被夺说”的辨正，是作者在细读韦庄生平经历、诗词作品及历代评论家说法之后找到解读韦庄的“密码”，得出《浣溪沙》诸词为悼亡之作、而非写宠姬被夺的结论。

    除对意象与疑惑条分缕析外，作者读词时尤其注重对名物的考证。脱离时代读懂词是不可能的，因此对词中出现的名物进行考证尤为重要。温庭筠《归国遥》中“黛眉山两点”指什么眉？《菩萨蛮》中“画罗金翡翠”是什么”？“夜合”“萱草”又喻义为何？《更漏子》中“惊塞雁，起城乌”写的哪个季节？“画屏金鹧鸪”又说的什么动物、有何深意？ 这些问题都能在书中找到答案。这些名物如今已不再为大众所熟知，但它们在词人创作的年代却几乎司空见惯，因此读词时不可得过且过。也因如此，本书的词作鉴赏除文学价值与审美价值之外，还将视点放到了名物学价值与史料价值上，为解读词作开辟出新的路径。

    读词如穿线、织锦，非有意串联难成体系。本书在读词时，有意从各个角度勾连起词作及词人之间的关系。在阅读一家之作时，关注词人不同阶段的词作，如读苏轼词时，从其在黄州几个阶段的词出发，把握苏东坡黄州时期的思想变化与自我开解的过程。本书还关注作家不同体裁作品的联系，从整体把握作家作品的风貌与内涵。如辨正韦庄“宠姬被夺说”时，不但从韦庄词作出发，更联系到其《悼亡姬三首》诗，旁证其词为悼亡之作。对同一作者不同时段的词、同一时段作者不同题材的作品的全面把握，令词人与词作不再单一，而是丰满鲜活地存在于读者脑海之中。

    在整体解读上，作者串联起不同作家，从词学史的角度进行解读。这种解读视角，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厘清每个词人对前人的继承与对后世的影响。如书中谈到白居易将歌舞女性引入词中这一不易察觉却意义重大的转变；晏几道因经历巨变，词中多真切之语，与李煜相通；欧阳修作为北宋“以诗入词”第一人如何垂范后世，等等。

    除了从意象、艺术手法等角度追溯，本书还格外关注词之一体不同于其他体裁的词调、声律特征。从词律声情解读词并不容易，但词与乐在诞生之初便无法分割，脱离音乐谈词，无异于无视词的特质谈词。书中不乏对词之声情与词调的研究，如谈到同调词的继承：韦庄《菩萨蛮》其三如何就着白居易同调江南词发挥；以诗的形式入词：欧阳修在作词时偏爱选用以七言句为主或全篇为七言的词调；同调平仄声不同：《永遇乐》李清照体在个别地方的平仄与苏轼体有差异，李体更显此调高下闪赚的特点，也对辛弃疾、姜夔等人产生深远影响……词调、声律在读词时难以在短时间内把握，可见作者诗词基础之扎实、对词的解读之全面。

    今天我们如何读词？ 此书给了我们答案。从作家生平、作品字词、名物考证、细节疑惑、词史角度读，从与词人跨越千百年的心灵交流读，这才是今天我们读词的方法与意义所在。在清晨鸟鸣声中、夜晚孤灯之下，阅读《别是一家：唐宋词十八家细读》，你也会不知不觉靠近这些词人，与他们进行一场穿越时空的交流。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中华文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