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贪饮,但酒量不大,间日小酌而已。
我的家乡北面武当山,南靠神农架,是夹于两山之间东西向狭长的一块儿小盆地。周山沟壑纵横,山溪聚流,汇成四条主要的大河,再往东就蜿蜿蜒蜒入了汉江。所以,虽然可称之盆地,实际上只能算是一段相对平缓的河谷。乡人酒风甚浓,正跟这河谷有关。
家乡盛产黄酒,现今似乎已经创出了小品牌。不过在本乡,黄酒其实是几乎家家都会酿制的寻常之物。家乡的黄酒与江南绍兴等地的黄酒不同。江南黄酒以糯米配小麦,且讲求窖藏,越老越醇厚,又呼为“老酒”;本乡的黄酒纯以糯米为原料,依酒粬而别分甜酒糟、小粬酒和大粬酒三类,须新酿品饮,不赖久藏——放的时间一长很容易变“酸”,只能当米醋使用了。
本乡好酒确实跟河谷地势有关。因为有沟溪山泉,无需引河水上山,山脚的缓冲坡地均可轮流种植水稻、小麦,一年一季,间杂菜蔬,对于一个人口密度不大的偏远小城来说,自给已足。但酿酒所用的糯米却有讲究,一般需选择沿河冲击而成的平地,土壤肥沃,直接引河水灌溉,更增肥力。山地生长的糯米经时较长,颗粒硬实饱满,浸泡蒸熟晾凉,拌以野生蓼子精制的酒粬,盛缸压实,中掏坑形,密封保暖,历月化浆即成。往日时节,秋收一毕,待天气稍凉,家家酿造,满城酒香氤氲,蔚为奇观。
本乡黄酒的度数普遍较低。甜酒糟几近于糖水,多半为妇孺长者饮备;佐以荷包蛋或者小汤圆煮热,果腹之余略添点浅饮的意味。小粬酒有十几度,大粬酒顶多也只有三十度左右,可以适量兑水,加以温热,酒度也会下降。所以乡人喝酒从来不用酒杯,基本都是大碗或小碗;酒量大小由己,规矩多寡随意,呼朋唤友,只图尽兴。与江南品酌雅韵有异,乡人豪饮,图的只是热闹随性。
我的好酒始于幼童时代,或是出于糯米酿酒的缘故,本乡饮酒对孩童并无禁忌。出山求学,日子虽然清贫,好饮的“恶习”却未曾中断。除了偶然回乡能够尝尝黄酒外,城市里只能寻些白酒解馋。早年的白酒并不十分精贵,名目各异,但度数普遍很高。求学时节,高校周边最多的就是商贩小摊,其间杂置各式烧烤。自黄昏到深夜,烟熏火燎,生气盎然,最是小饮的好去处。学生时代囊中羞涩,大抵提酒回舍里小聚。佐酒多为熟制的花生、蚕豆之类,顶多添根黄瓜;倘有口袋稍微鼓囊的时候,必趋烧烤一醉。多年以后,偶回上学的舍间顾访,幸遇宿管的大爷居然还认识我。缘由无他,只因大爷每学期都能从我宿舍的床底下淘出一袋空酒瓶子作废品卖掉,看来“贪杯”一说真有实证。上世纪的某个时段,即便物质还相对匮乏,每个人的精神却似乎格外饱满。与乡间家长里短的酒聊不同,青年人的眼中只有天下国家。每每能够为八竿子打不着的某个想法争辩得面红耳赤,兴奋之余也能浅吟低唱,朋友里有几位后来成了小有名气的诗人,我总觉得就是这么喝酒“喝”出来的。现在回想,老师当年教了些什么实在模糊,倒是酒友们的慷慨之辞还能时常在心底盘旋。遗憾的是,偌大的天地也会有冷雨倾盆的时候,“别宴”泗涕,各自作鸟兽散,已经不知道当年的酒滴还能点亮多少人心底的余火了。
人到中年,老友离多聚少。分居四方,只能借金庸的名号戏称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了。北丐擅艺,南帝养生,东邪一门心思琢磨登天入海的法门,西毒一直盘算要不要再养个接班人,中神通日日念叨哪天才能退休。偶逢闲暇,必有酒邀;无剑可练,只为斗酒一乐,谈资也无非青春时代“丑态”百出的回忆。国人饮酒确实别致。刘伶馋酒,只为遣怀;太白邀月,竞得气势;东坡举杯,透悟人生。豪杰痛饮,指点家国天下;小民浅酌,闲聊邻里野闻。沉湎于无穷无尽的忙碌之中,酒事算得是少许的停顿。民间常有“酒醉心里明”的说法,无论有名无名,还是微醺酣醉,实际都是在别一种体验中想弄明白一些应该明白的事儿,并无一味逃避或者忘却的念想。一如见惯了太多洋酒、名酒间的佯装和应酬,人就很怀念“土酒”的本真。依我看,饮酒之道,不在浑浑噩噩,当其为一种别样的“日常”,或许才能知晓“人性”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