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的“夜晚沉思录”

    写作于我已成昨日之海，工作却无边无涯。在晚五的车流中，有时候我会忽然朝着城市边缘骑行，那里或山，或海，或云，或空，当我回来的时候，城市已空空荡荡。你会发现，夜晚本身就是离奇的，什么也不用发生。我记录了一些夜行故事，准备有时间整理出来，硬盘却离奇地坏了，懊恼之际，收到李黎新书《夜游》。

    一旦打开李黎的小说，我都会处于自由落体状态。我想，也许是太熟悉他的叙述了，开卷就进入舒适区。但，《夜游》让我有了别的发现，可能舒适感并非完全来自文本的熟识，还有一种表达上的适度，归纳为：一是李黎的小说并不强势表达观点，二是不穷尽挖掘日常的幽微，三是对读者没有强烈的思维诱导。上述三点均会让我产生不适，李黎自觉或不自觉地规避了上述三项风险，我便觉得他是安全的，即便蒙上眼睛，也会感到处在一个四壁绵软的空间内，这个空间不蛮横，不繁琐。

    《黄栗墅之夜》讲了一个关于猫的离奇故事。为了拯救一只猫，两个陌生人约好在高速服务区见面，然而在见面之前，猫的问题却解决了，猫的主人本可以取消这次见面，但他还是多此一举地驱车而来；《碰撞之夜》讲了一个关于追尾的离奇故事，四人相约打牌，一人爽约，败兴归途，却被高中校花追尾，眼看出轨在即，又节外生枝；《骄阳之夜》讲了一个司机的离奇故事，这个司机送外地来的领导返程，路上遇到堵车，司机下去看热闹，从此便消失了。这个领导只好开着车在陌生的城市里游荡……

    之所以频繁用到离奇这个词，是因为他们本不离奇，李黎对日常的讲述让他们变得离奇了。我很好奇这种化学反应，为什么加入真实的日常，反倒让生活变得光怪陆离。我远离文学太久了，不可能从文学里找到答案了。这些年我干着一个叫审计的职业，遇事总是按部就班。从审计的角度看，整本《夜游》不像小说集，而就是一部小说，它始终处于一种流体状态，与其说一个故事完了，再开另一个故事，不如说是一个姿势累了，换成了另一个姿势。在审计师的眼里，流体是钱，是业务的连贯性和流动性，只要流动性好，企业就有活力。李黎的小说如果是一本账，他的流动性就是健康的，总是有新鲜的生活参与叙述，想必这些生活，很多都是他经历过的，虽然没有更多的证据，但一把年纪了，凭着直觉，也能感受到经历过和没经历过，在讲述上所表现出的微妙的差别。在这方面，审计师也是有点发言权的，识别身份是审计的一个重要技巧，身份决定了视觉差，视觉差决定了绝大部分事情，包括写作。同时视觉差又是另一种流体变化，它不再是新陈代谢的流动，而是由身份的势能差导致的陌生化。说到这，《夜游》的离奇之处，大概一定程度在于视觉差，前景是静态的，背景是流动的，或者说生活是近乎静止的，历史却暗流汹涌。从流动性这个角度来看，李黎的小说一直在忠实记录着一个小群体阶段性的日常，不论哪个方向都有很好的流动性，他这么写下去，几乎可以是一部小群体的编年体史诗。

    《平安夜》是李黎的拿手题材，轻轻松松一蹴而就。这是一个邻里间的离奇故事，王小融的身影大于故事本身，在纸页间，想象里，陈尚龙的心中挥之不去；《水花生之夜》的艺术质感跃然而出，欢快和阴郁，真实与回忆，水花生的气味在岁月中挥之不去；《江岸之夜》像是从以往文字中化生出来的一篇，让人会心一笑，我们都到了关注家族史的年纪，暗中积累着关于家族的一切信息，一座山，一条江，房子，家具，都是家族的线索，正在发生着的，与即将忘却的，层层叠叠，密如切糕……总之，《夜游》是一本好看的书，故事离奇，文字易读，见仁见智，富有诗意。

    按照审计报告的一般格式，结尾要写审计意见，不写也行，会显得例行公事。意见还是身份与视觉差。还有一点，该说不说？ 整本书的水准过于稳定，气息也平稳，这不是缺点，但危险来自于短篇小说集这种东西，它往往会把一个作者的特点集中化，具象化，进而廉价化，所以我一直坚持，短篇小说集，对于作者来说，是个危险的蜜月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