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八千米的海底遇见我”

    不管你阅读何向阳的文字还是与她交谈，都会被她扑面而来的真诚所打动。记得1990年代初，我偶尔在一本杂志上读到向阳的一首诗作，其中“火中取栗”的意象瞬间打动了我，我惊异于文艺学硕士毕业不久的向阳居然能写出如此情感饱满的好诗，就在心里断定她有超常的诗歌天赋。若干年后读到媒体对她的访谈，方知从初中开始写作的向阳，那时已经有了十年的诗龄。

    现在，我的案头摆放着向阳已经出版的四部诗集——《如初》《刹那》《锦瑟》《青衿》，如同怀着坚定的信念与灵魂签订契约，她将自己的人生交付于终极的创作，少年时代的向阳就用文字开启了她的求索之旅。她的诗歌——与她高屋建瓴的评论文字互熠生辉的诗创作，是涌动着爱的热望的自我精神构建。新出版的何向阳四十年诗选《如初》，一如她诗歌特有的直抵人心的力量，她的文字敏感、细腻、精准，她的情感丰沛、深切、痛彻，她在书写中诗意地栖居。“路上”“行走”“你”“谁”，向阳诗里频繁出现的意象，是诗歌里最常见的、与诗歌的抒情母题密切相关的意象，每一个优秀的诗人都会赋予它们独特的含义。那么，向阳诗中的核心意象，与她的精神图式以及她独特的诗学建构显示出怎样的关联？

    向阳的“你”——

    我已经写了这么多/但还没有写出/你；/想说给你的话愈多/就愈是沉默；/火中之焰/石中之玉/诗中之你；/水中之蜜/血中之氧/心中之你。——（《刹那》）

    这个非 日常生活场景中的“你”，读者大概都能体会到是诗人心中的那个最重要、最美好、最神圣的存在——精神的最高存在，难以直接言说的存在。诗人用系列的喻象，令“你”既朦胧又真切地呈现出来。也许，“你”就是我们皆为心仪的、并曾经感受到的灵光乍现的存在——终极圆满的存在体验。同时，向阳还让“你”频繁出现在诗中具体的生活场景里。有时，“你”还以专辑和标题出现，比如《如初》里的诗歌标题“似你所见”“你说”“听你”“有一种感觉就是你”，这时的“你”就可能是大自然里的物象，可能是主体所爱的对象，也可能是某时某地与之深切交流的人。

    比如《你说》——

    你说你爱百花盛开的春季/而我却浸透了秋的忧郁/步履蹒跚地走向冬季/你说你是太平洋的飓风/并不期望谁去收割/……/你总爱谈起海，船/甚至熟稔拔锚时的吆喝——（《如初》）

    这里的“你”显然是一个与诗人曾经有过交际、进入诗人思绪与情感的人，显然是与现实里的爱情相关联的那个人。读向阳的诗，自然联想到泰戈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吉檀迦利》这部虔诚、灵秘、热烈的诗集。泰戈尔这部诗集的抒情对象，显然是心中的神明与逝去的爱人的合一，虔敬与深爱的合一。喜爱素朴事物的向阳早年就记下了泰戈尔的箴言：“真正的文学是对生命的真诚，而不仅仅是辞藻。”

    向阳的“谁”——

    谁在/八百米的/高处/梦见我/我在/谁的/梦里/俯身向心/捧起他/清俊的/脸庞/发出/轻叹/谁在/八千米的/海底/遇见我/我在/谁的/对面——（《如初》）

    “谁”与“你”，皆是向阳诗里反复出现的神秘的指代。“谁”，也许是那个未曾露面的期待中的“他”，也许是一个假想的可能回应或沉默着的存在，也许是诗人期待的那个随时出现的同行者——不期然相遇的人，也许是冥冥中的诗人自我的投射——理想之境的自我。较之于“你”，“谁”的所指有更大的不确定性与可能性。有了这个“谁”，我的行走、我的叹息、我的爱与痛、我的思与感，就有了一个可能的回应——可能的被看被听被共鸣。向阳说，她的诗是灵魂的自我对话，是与看不见的爱人的对话。如此不断的自我对话，使诗人的人生渐渐变得强大、成熟、圆满。

    传承了泰戈尔诗歌虔诚浪漫的抒情风格，同时又兼有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路易斯·格里克朴素的美的《如初》，属于诗的正典。《如初》的语言高度凝练，同时还有一种动作的力量。这生命本体的强韧信念，在爱与求索的路上，于大地天空、于时光的长河间涌动出向善向上的力量。由此，我们从《如初》领悟到存在的意义，存在的荣光。“似你所见”“犹在镜中”“提灯而行”“是身如焰”，在《如初》分成这四个部分的四辑里，我注意到其中的组诗《蓝色变奏》，它由每首标着序号的九首诗组成。从目录看它们分散在前两辑里。向阳说她喜欢蓝色，蓝色在她喻示着天空和远方，她大学本科及研究生在读期间写作的这组近千行的《蓝色变奏》，表露着她青春敏感期对友情、爱情的尝试，那怀着赤子之心孤身前行求索的诸般体验，它们碰撞、混合、交织，层层叠叠荡漾起伏，呈现出一个年轻独行者的心声心象——青春的现代经典启示录。充盈着生命元气的青春，自然有着素朴的美好。如果这素朴能如初地伴随着生命的成长、成熟，就为人格赋予了坚实的自信与真诚的魅力。至此，我们已领悟到《如初》这青春的特质贯穿于整个人生求索的诗学表达，所带给我们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