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朋友圈,感觉石厉是个犀利、正直之人,所以看到他出版了《沙之书》,便第一时间买来,期待能读到一些真实恳切的内容。文如其人,书里的石厉和生活中一样仗义执言、不卑不亢,活出了他自己的人格、气度。纷繁万象中,他看得透彻,说得坦白,掷地有声。
功利引诱之下,一些人将写作变成了混世道具,石厉认为这很可笑,“一些文学混混儿脸皮真厚,给自己花钱拉关系开研讨会、在大报搞专版评论……更有甚者,一些人还活着,就给自己树碑立传,把自己当成活死人,权当盖棺论定……”他说话直率,不留情面,直击要害。
身为诗人,石厉不相信到处叫卖和朗诵自己诗歌去做戏的人能写出好作品。“除非由别人发自肺腑去朗诵你的作品,隔着距离去揶揄、嘲讽或者赞赏,那只能流水落花两由之。”一些人假炒作他人之名炒作自己,亦是一场利益衡量。
阅多了“老干体”、顺口溜、假大空的诗歌,他说:“当今无诗,亦无诗人。”那些“滥诗”,是精神垃圾,理论家“混迹于垃圾之中,摇唇鼓舌,只为打造自己的权威而四处卖好,操弄一个个的文学江湖”。他说中国当代诗歌成功,其实是传播学意义上的成功,“此话尖锐,可刺破讲坛热气球,让虚幻的自以为是破灭,亦可泛指当今整个学术界的急功近利和虚浮”。明眼人。当然,明眼人或许不止他一个,但他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刺破了飘浮的热气球。居于诗歌界,他轻蔑“那些诗歌界虚浮而吵闹的喧嚣”,在书里捅破了一层又一层窗户纸,刺破了一个又一个热气球,对于诗歌的现状“纠结不已”。
此番的浮躁侵害到儿童读者更令他担忧。他说当下儿童文学最大的问题是装,将孩子作为有待开发的市场,以大人的心机装天真,强势进入儿童世界,仿佛披着羊皮的狼。童书市场上,因着利益追逐,经由浅薄的写作者、出版者甚或“枪手”东拼西凑,迅速炮制的“快速消费品”又有多少呢? 现实与文本互照,书里的一幕幕是否正在现实中上演?
不管外界多么纷杂、颠倒,石厉依然秉持自己的评判法则,认为“那些甘心孤独、埋头写作的极少数人,得到的公共话语认可就多,少就是多”。此番论调不合时宜,但倔强执着。面对众声喧哗与骚动,他说:“你只能深感孤独,但孤独是解除孤独最有效的途径。”
他看不惯文坛的一团和气,认为作家与作品天生就该被批评,没有批评的文学界只能是一潭死水。然而当下,一些吹捧文字不堪入目,那些乐于享受吹捧的姿态更是违反常态。因此他对文学评论保持警觉,认为在一个吹捧、谄媚、关系网密布的唯利是图环境中,一些评论家扮演的是不光彩的角色,有些人明明是社会活动家,非要自我标榜为文学评论家,写着与文心无关的文字,“也就混几个赏钱而已”。
在石厉看来,一些被捧到天上的东西,犹如杂技演员顶在头顶的粗瓷花碗,“用粗瓷堆积起来的文学,里边盛的哪怕是甘泉,那也只是表演的道具。尤其是自己将自己吹上天的那种,更经不起一摔。”有些作家不喜欢批评,评论家投其所好,还有人惧怕真正的思想者,今天的“瓷碗”到底有多少呢? 石厉与此保持着距离,他说:“要让我写一篇大话套话的文章,我的个天啊,此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看尽了各种文学技巧和语言花招,他期待的是铁一般的力量,“至少是青铜般的思绪,哪怕那些排列错乱的器皿上长满了铁锈,我也会因为那些时间的锈痕而感动”。哪怕铁一般的事实是“虚幻的事实”。
这让我想起作家出版社的“剜烂苹果·锐批评文丛”,以少有的犀利、尖锐指向文学评论界的不疼不痒、一团和气。个别虽不失偏激,但毕竟也是一种不同的声音,一种追求客观的姿态和一股新的气象。文学评论只有一种声音、一种腔调毕竟是不正常的。为此石厉呼吁,让文学回归文学,“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文学,这是第一要务”。
在现实与写作面前,石厉认为,现实,远大于文学。“这个时代,关注一次现实,比写一篇无味的学术论文、比谈十次无聊的文学、比写一百篇邯郸学步的文字都要有意义”。深切地关注一次现实,比写一百篇空话连篇的现实题材小说更重要。他说创造力和语言创新力的不足,思想境界和情感深度的欠缺,使中国小说“还简单地停留在讲故事阶段”。
石厉自称是一个不太自信的现实主义者,因此在生活中常常夕惕若厉、如履薄冰,对于现实总是“喋喋不休”。他针砭时弊,锋芒毕露,不知掩饰。“你可以保持沉默,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也可以投机,你有不违法而投机的权利。但我也有蔑视你的权利。”他说:“相比沉默,我更喜欢言说。只有言说激荡起的漩涡,才可揭开此刻洪流中淹没的一切的遮蔽,才可抵御正在侵入我们思想的绝望。”
他说名利引诱之下,评委们丧失标准,参评者八仙过海,得之者忘形,未得者骂娘,归根结底全是名利中事。因此他早已不把得奖当作一回事,对于图书也保持警觉,引用古人的话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从读者的角度,我个人对“奖”也是敬而远之。想起曾经翻过的一本某大奖的诗歌合集,书翻完,稍稍留下一点印象、感觉还过得去的只有两首,其他的都不知所云,过眼即忘了,读着的彼时顿生迷惑,并对评奖的意义产生了怀疑。另有一次问一本入选某书榜的现实题材作品的编辑,“这书好看吗?”编辑直言不讳:“不好看。很多是我们帮着编的。”不禁愕然。有些高举在上的东西,不看也罢,甚至远离为好。有时候,镁光灯下不是文学,文学在安静处,在沉淀处,在淡定从容、宠辱不惊处,在喧嚣过后水落石出的地方。人声喧哗,终将褪去。
而今天,有些编辑也已非昔日的编辑了,“那个时代编文学杂志的基本都是文学大家,”石厉说,“我希望能产生一些从自我封闭与象牙塔的世界中走出来的东西,重新刺痛我们”。
面对世事纷杂,已过知天命之年的石厉,有些绝望。绝望中,又流露着爱和悲悯。他同情弱者,“它们是苍穹中的星辰,大地上一枚即将没入土中的石子,草叶上的露水,它们用尽了全部的力量与强势抗争,那最后一点光芒,无论多么逼仄和偏狭,也足以刺穿辉煌者本质的虚无与黑暗。”生活与写作,都需要来自生命的那一点光芒,上乘的作品,要有叙述的干柴,还要有抒情的火焰,可以让人“在一个与泥土相连的界面上,温暖而明亮地活着”。
“温暖而明亮地活着”,与他的犀利尖锐似乎形成鲜明反差。他的犀利尖锐,都源自他内心的温暖明亮吧? 指向黑暗,原本是想驱散黑暗吧? 正如他喜欢俄国小说能将民族和个人的苦难化解开来,不喜欢俄国诗歌“像钳子一样压抑阴暗而不安的诗句”,因而他远离被苦难扭曲,充满了血腥的、恐怖黑暗的文学,本能地趋向着光明,因为他的内心实则光明。
在石厉眼里,文人丢弃了应有的斯文、修养,自我标榜的“文人字画”,不少也是一些不会写字、不会画画的混混儿对自己虚荣心的包装,是对大众在书画认知上设置的巨大陷井。
朋友圈或展厅里,有时看到石厉的狂草作品,有着字如其人的洒脱不羁,他以此自娱,不以此自傲,“历史上,写一手好字,吟一首好诗,作文一流的坏人多得是,不必以此雕虫小技沾沾自喜,一不留神,皆成世间俗学杂术,自造挂碍”。比起追名逐利,他更在乎个人情意,“有人要拉我去做书画展览,我拒绝了,我愿意将墨宝送给喜欢的人;有人要与我出合集,我也拒绝了,我无法想象天壤之别的文章怎么能相互融合;有人要给我利益,让我为其作文,那怎么可以? 我喜欢安静地读书,安静地思考,安静地写作,安静地弄墨、饮茶、赏玩。老子说静曰根,根曰命,安静才让我得以自娱。不要炒作,不要宣扬,沉潜含元,自证为大”。如此的生命,自由伸展。
他说人文学术的本质远非鹦鹉学舌之辈所理解的那样功利与简单,需要一个人用真诚的生命付出才能到达胜境,文化是用来化人的。他遵循本心和良心发言,认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在世上走过,最后死去,一切都如虚空。所以做人坦荡多么舒服”。石厉先生爱憎分明,因此有人说读他的文章过瘾,不绕圈子,“直接上去将你眼前的障碍放倒”。对此我有同感。
真实、犀利需要勇气,从这个意义上,我向他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