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我的行走与阅读

    ■赵瑜（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

    2023年，对我个人来说，是实现夙愿的一年。六月初，我和友人一起，驾车走完黄河全程，耗时42天，总行程一万一千公里。山河问遍，才知道，一条河流是如此之险，如此之繁，如此之美。行走也是阅读，对山川日月的感受和体验，是另外一种深层的交流。

    2023年度，有相当多的时间，我在阅读一册与黄河有关的地图，我用放大镜察看地图上标的每一个河湾、县域以及村庄的名字，在纸上感受黄河曲折的背后，有多少风景。

    除了与黄河有关的阅读以外，2023年度，我的阅读书目，还有如下的几册，适合与大家分享。

    《与顾小姐的一次午餐》（阿袁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10月第一版）。2023年春天，我阅读的第一部书是阿袁新出版的这部小说集。阅读阿袁，会喜欢上她笔下的这些长相普通的人。怎么说呢，这些人不是偶然走进阿袁的小说的，是阿袁长时间观察，将她自己生活中认识的甲乙丙丁的几个侧面集中到了这些女性身上。阿袁写下了她们，也就写下了自己数十年对生活的观察和梳理。

    《有一种植物叫荚蒾》是整部小说集中我最喜欢的一篇。好的小说，人物的面孔是清晰的。读完这篇小说，我仿佛已经和小说中的孙庭午女士见过几次面。在《左右流之》这篇小说中，阿袁几乎是尽了自己的耐心来描述，一个长相普通的女性是如何将一个长相漂亮的女性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全都吸引过来的。读完这篇小说，我当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阿袁在有意识地纠正这个社会上更加庸俗的审美。阿袁凭一人之力，为那些长相普通的女性赢了爱情，或者是事业。说起来，这是一种价值观的教育。然而，如果你认真地阅读阿袁，你会明白，想要用虚构的方式做到这一点，实在是非常需要耐心和智商。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余斌撰文，译林出版社2023年1月第一版）。杨苡女士百年口述，这本书我整整阅读了一年。即使是在远行的路上，我依然带着这本书。这部作品看似一个单一视角的家族史，但是因为杨苡女士的家族庞大，几乎将民国时期的那种女性命运的悲剧感白描了出来。在杨苡轻描淡写的语气中，有很多伤心的细节。

    比如四姐，四姐的故事若是张爱玲写，极为合适，就是一出《半生缘》。四姐是二姨太生的，因为分家产的原因，四姐和母亲一起搬出了杨家。正在教会学校读书的四姐，因为爱唱京戏，而弃了学，专门去唱戏了。因为报纸老是捧四姐，并用大标题“银行家女公子”等等做整版的宣传，惹得天津的中国银行不高兴，和戏院打了招呼，说不能再捧她。于是，四姐只能到外地去唱码头。二姨太和之前杨家的仆人好上了，又生了孩子，一家几口全靠四姐唱戏为生。最终四姐因为唱戏，打了胎。早上打了胎，晚上还要登台，最后，直接倒在了戏台上，失血过多而死。而和杨苡一起长大的丫头来凤的命运也令人唏嘘：十岁时被卖到了杨家做女仆，而十四岁的时候被家里的厨师强奸，厨师被杨家赶走，来凤被家里的奶妈接了出去，没有想到，因为奶妈的小叔子也会照顾一下来凤，两个人就这样好上了，于是来凤就做了小妾。

    初看起来杨苡的口述，说的都是家长里短的男女悲欢，仔细想来，每一个人都和他所处的时代密切相关。这样一读，便觉得这部口述自传的可贵。这不仅仅是一个百岁老人温故怀旧的口述实录，更是一个小切口的百年中国简史。

    《呼吸》（张宇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第一版）。作家张宇的小说新作《呼吸》是为达摩祖师立传。达摩初涉佛学，便是打坐呼吸。呼吸是人类日常生活中最必须做的事情，没有呼吸，就没有生命的延续。然而，又有多少人会关照自己的呼吸呢？ 这便是张宇这部小说的妙处：他将佛学、禅定和呼吸建立了联系。呼吸在达摩和他的老师这里，不再是吸气和呼气那么单一，而是成为生命感悟的过程、手段。通过这样的呼吸课，达摩也完成了个人心性的扩容：他不再满足于小乘佛教的封闭和自度，而开始关心这世界上的众生。达摩通过呼吸课，将自己与世界建立起了联系。

    这部小说中，张宇不止介绍了达摩的呼吸课，还将达摩的生平故事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展示。达摩的成长史，以及游历中国的细节，都有耐心的呈现。尤其是关于佛经和《周易》的注释，耐心又通俗。然而，作为一个跑步爱好者，我更喜欢小说中关于呼吸的部分，这也是这部小说中最为感性的写作。

    《欢迎来到人间》（毕飞宇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7月第一版）。翻开毕飞宇的这部长篇新作，会发现这是一部作家展示想象力的博物馆。毕飞宇把大量的精力用在了展示他对这个世界的想象上，中年人暧昧的两性生活，对夜色的理解，病人精神世界的脆弱，等等。数十万字的篇幅，毕飞宇全都用来抒情了。

    这部作品最让人失望的，是人物面孔的模糊。作为故事男一号的傅睿，他几乎像一个金基德电影的主角，除了旁白，几乎看不到对他的个性化描述。写小说这么多年，并在大学里教授小说写作的毕飞宇老师，在自己的小说人物里失算了，他没有规划好小说人物的更为复杂的生活线路，导致小说中大多数人物的面孔是模糊的。

    一部好的小说，一定传递了很多符合世道人心的价值判断，也就是说，作者的认识，是可以通过小说人物的行动和事件表述出来的，但是，如果一部作品，作者宁愿将小说里的人物，放在酒桌、放在夜色里不管不顾，而开始大段大段地借着他的口来表达对万物的看法，这就有点背叛小说了。或者，这是毕飞宇老师刻意的追求，而作为他的读者，我是不满意的。

    散文集《闲逛荡——东京开封府生活手册》（冯杰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11月第一版）。冯杰的最新散文集真真是闲笔之作。在这部散文集中，他穿越到了《清明上河图》的长卷里，查了下榻在孙羊正店里的诗人都有谁；专门到小说《水浒传》中，查了郑屠杀猪的方式，并研究了一下宋朝时的猪肉价格。不仅如此，在东京，冯杰像是一个美食节目的记者，他采访到了苏东坡先生，知道了苏东坡喜欢吃的蔬菜和水果一共有十二种，分别是：菠菜，莴笋，西瓜，黄瓜，胡豆，大蒜，芫荽，葡萄，石榴，小白菜，卷心菜，胡萝卜。

    《闲逛荡——东京开封府生活手册》是冯杰向历史深处打捞的一次尝试，冯杰的文字妙在戏谑，把正经的事情往野史上靠拢，看冯杰这本书，差不多在清明上河图上闲逛了一下，不但了解了宋朝的衣食住行，还读到了很多让人会心一笑的宋史和笔记，在看似玩笑的笔墨后面，暗藏着作家的野心。

    2023年，我重读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以及麦克尤恩的《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在重读这些经典作品的时候，发现了自己之前忽略的细节和留白，这些都是阅读带来的愉悦。因为行走黄河，我阅读了大量关于黄河的书籍，发现中国缺少与黄河相关的“文学”书写，这是我下定决心要写一部关于黄河的著作的动因。阅读让人有表达欲望，这是我2023年的切肤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