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部地质学家对格陵兰岛冰原边缘进行科学探险的手记,《荒野时光》记述了作者格拉斯利与其所在的阿尔法小队先后六次探访格陵兰的经历,目的是验证一块边缘区域的岩石结构,以了解此地的板块构造运动。既然是科学手记,书中就本不必涉及过多的情感体验,换句话说,私人性的东西并不是科学论述的必要组成部分。但是,格陵兰岛,这个全世界最北部的人类定居地,只有沿岸城镇住有6万不到的人口,其余基本都被厚度惊人的冰原覆盖的地方,一个特殊的目的地,注定了这几次探访的不同寻常。
关于在格陵兰的探险,“万物都是崇高的,抑或并无一物崇高”,威廉·E.格拉斯利在《荒野时光》一书的扉页引用了凯瑟琳·拉森的这句话,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崇高与非崇高,或者用米兰·昆德拉的话来说叫“轻与重”,就此成为这本科学手记探讨“人与荒野如何相处”的内核。在格拉斯利看来,荒野不受拘束、没有雕饰、自由自在,时间是无形的,土地和生命是野性的,人类在其中并不显得高贵。
书中格拉斯利的一次攀爬岩石之墙的经历或许能显露一二。攀爬的过程显示了人的脆弱,其程度与片麻岩台地上的地衣没有什么区别。他用筋疲力尽、满头大汗、呼吸困难、双腿胀痛来形容行程的艰难,但是在登上山顶之后,一切都变了。“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天际线之间是近百英里长的荒野,人迹未至,精美而脆弱。我有些眩晕,臣服地张开了双臂,缓缓转身,想努力看遍这壮美的景象。一股混杂的情感——悲伤、欢欣、自由、谦卑、痛苦——涌了上来,我的双眼已满是泪水。”这种脆弱和混杂的感情,人类的语言难以形容,但语词描述牵引出的想象力却留有余地,极具感染力。这是人类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征服的景象,冰原、峡湾、狭径、苔原以一种寂静的召唤姿态坦率地展示自身,而从现代世界侵入此处的人类,却以一种都市的带有偏见的期待审视荒野。人类所谓的应有的理性与逻辑并不适用荒野,荒野从来不必忍受贫瘠与荒凉,忍受寂静与停滞,它拥有自身的活生生的、强悍而坚韧的肌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只是一个渺小的存在物。
因此,对人而言,置身荒野,紧随其后的是对一种难以把握的无限的无力感。但这种无力绝不令人悲伤。岩石的损耗、流转、沉积、暴露,鹿蕊、山酢浆草、紫薇、虎耳草的开花、枯萎、腐败,鹧鸪、游隼、北极狐、驯鹿在此奔走繁衍又留下骸骨,荒野之上孕育出了一个难以想象的世界。匍匐其上,格拉斯利写道:“这是一份对人类无法言说的事物的静默的渴望;但是身处荒野背景之下,这种渴望汹涌而来。我有一种错失各种机会的感觉,一种无法与深刻的东西相联结的感觉,好像我沉浸的天地就在视线尽头闪烁,我却又无法理解。”
荒野确实是寂静无声的,它与现代生活的一切绝缘,那我们可以说它一无所有吗? 可以,因为这是一个与人类无关的世外之地,它消解了人与现代世界的联系,带来了纯粹的孤独和寂寞,以及某种程度上意义与价值的丧失。但是,在地球的大部分历史中,寂静统领一切,人类起源的历史,还有那些造就人类的一系列偶然事件就存在于无处不在的石头里。对于高居于山脊之上的游隼而言,人类才是意料之外的存在,人“在这个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这意味着责任,但也并不代表太多意义。荒野的雄伟力量,在于它能够通过不经意的进化过程中那无与伦比的美,来传达表面上的矛盾”,荒野拥有一切,诉说了存在的奥秘。
于是,在以一种好奇、谦卑的姿态重新与荒野交往后,格拉斯利用温柔、精确的笔触描述了在离地几寸的地方闻到了阵阵醉人的甜蜜花香,在圆形冰斗谷中“尝”到了碎冰单晶体的气味,在巨石上采到了轻爽细腻的奶油味鹿蕊……荒野带给了他种种超乎想象的生理与情绪体验,这是来自荒野的慷慨馈赠,是一种超脱的陪伴。
但令人遗憾的是,面对这种馈赠与包容,人类对荒野的入侵显得无情而苛刻。格拉斯利保护荒野的呼吁表达得十分迫切,光滑的、规矩有序的现代世界固然需要运转下去,但无序的入侵与剥夺终究会引来反噬。如何在喷涌的现代洪流中守护我们赖以存在的荒野? 对荒野保持敬重与赞颂,这是《荒野时光》给出的一个可能性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