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代词曲总集又添一部大全文献

    ■王兆鹏

    赵义山教授主编的《全明小说寄生词曲辑纂》，作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结项成果，2023年7月由中华书局正式出版。此书分上中下三编，上篇收明代白话小说寄生词1905首，中编录明代文言小说寄生词2895首，下编辑明代小说寄生曲1083首，共计收录词曲5883首。一补此前断代词曲总集之未备，厥功甚伟。此书辑纂难度大，学术价值高，试予评说。

    一、辑纂之四大困难

    从明代白话小说和文言小说中辑录出小说作者创作和引用的词曲，似乎不难。比如，《水浒传》里就有80多首词曲。这些词曲，找个数字化文档拷贝复制，再按一定顺序编排一下，就大功告成，有何难哉！ 其实，大谬不然。因为明代小说，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这样有整理校点本的是极少数，绝大多数是未经整理的刊本和手抄本，原文既不分行，也不分段，更无标点，常常还没有词曲的提示，不认真细读文本，想分辨“发现”其中的诗词曲，都很难做到。此为辑录之难。

    其次是辨体之难。从小说中辑录出来的韵文作品，大多既无题目，又无作者，也不标词调曲牌名称，要判定何者为诗、何者为词、又何者为曲，不煞费苦心几经斟酌辨识，难以判定其体制。特别是词曲，形体相似，不熟谙词曲的体制，是词是曲都分辨不清，更不用说考订其调名曲牌、分辨其作者了。

    再次是考校之难。小说中的词曲，常常不标词调曲牌，那些长短句作品属词属曲，又是用何种词调、曲牌，必须一一考校，注明是什么词调、属何种曲名。编纂诗词曲断代总集，无论所据别集、总集，一般都有作者题名，而小说中的词曲作者，大多不明，究竟是小说作者自己创作，还是引录前人所作，需要一一检核文献，予以判断辨别，考明其人及其时代。小说中的词曲，无论自创还是引用，比较随意，增字减字既是常见，篇章结构也随意变更，时或上片用此调，下片用彼调，给断句、标点带来困难。至于异体字、繁简字、漫漶、脱漏、颠倒、错讹等问题的处理，都无不考验着整理者的学养、毅力和耐心。正因为难乎其难，所以，历经十七年才得以成书。

    还有求全之难。如果书名题为《明代小说寄生词曲辑纂》，要容易得多，可以见到多少收多少，就像明人编的《百家词》《宋六十名家词》《六十种曲》等。而题“全明”，是自找苦吃。既名“全”，就必须将全部明代小说一一过目检核，不能有遗漏，否则难以称“全”。明代现存白话小说和文言小说近700种，分散在全国各家图书馆，要全部找来细读，谈何容易！ 而全部读过之后，只有250种小说载有词曲。另外近450种小说，细读之后一无所获。没有对学术高度负责精神，何能如此自我求全责备！ 克服此“四难”，需要学术勇气和底气；求全求善，更显学术志气和大气。

    二、成书之四重价值

    此书竭泽而渔，将明代传世小说中的词曲悉数网罗，具有多重学术价值。

    其一，文献价值。唐五代宋金元小说中都有诗词。笔者与先师曾昭岷、曹师济平、同门刘尊明合作编撰的《全唐五代词》副编卷三辑录有《宋元人依托唐五代人物鬼仙词》，先师唐圭璋先生所编《全宋词》书末辑有《宋人话本小说中人物词》 《宋人依托神仙鬼怪词》，其源头也基本出自小说，但所收不全。《全明小说寄生词辑纂》第一次将断代小说中的词曲全部辑存，在《全唐五代词》《全宋词》《全金元词》《全明词》和《全明散曲》之外，为断代词曲总集又增添了一部大全文献，弥补了此前“全”字号总集之未备，为断代总集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品种，具有独特的文献价值。

    其二，词曲生成史价值。无论是唐宋词，还是金元明词曲，大多数作品没有题序，我们不知道作品在什么语境下创作，也不了解为谁写、为何写、写什么。比如晚唐温庭筠，是文人词的开山祖师，花间范式的建立者，他的60多首词，几乎没有一首有题序，后世读者无法确指其词写什么、为什么人写、因为什么而写，只能依据各自的阅读经验来解读，不免雾里看花。而小说中的词曲，特别是小说为人物所作词曲，因有具体的故事情节铺垫，使我们得以具体了解词曲是怎样生成的，在什么场景、语境中创作，为何作、为谁作和写什么。比如《水浒传》第三十九回《浔阳楼宋江题反诗》的《西江月》：“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根据故事情节，我们清楚地知道此词是宋江发配江州时所作，写宋江发配后的失意和怨愤，词作强化了小说所叙宋江的境遇和个性。

    其三，词曲传播接受史价值。小说中的词曲，一部分是小说作者自己创作的，一部分是引用前人的作品来描写或烘托、渲染小说中的人、事、景。如《水浒传》第十一回《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开篇引用金主完颜亮咏雪词：“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来渲染林冲雪夜上梁山时的雪夜氛围。词后接着说：“话说这篇词章名《百字令》，乃是大金完颜亮所作，单题着《大雪》，壮那胸中杀气。”小说借助具体的故事场景传播了完颜亮的词作，而听众在具体的故事情节中更能理解完颜亮词的主旨和内容。

    明人小说引用有大量唐宋词人词作。李煜、柳永、张先、苏轼、李清照、辛弃疾等著名词人的词作，固然被大量引用和传播，一些不甚知名的词人词作也时有征引，如丁仙献《绛都春》（融和初报）、卓田《眼儿媚》（丈夫只手把吴钩）分别被《水浒传》《清平山堂话本》等小说所引用。这些唐宋词作，借助小说的故事情节和艺人的说唱，而获得广泛的传播，特别是在通俗文化语境中的传播，无疑扩大了这些唐宋词人词作的影响力和接受面。

    其四，词曲生态史价值。所谓词曲生态，指词曲创作、传播、应用的综合场域和文化环境。我们平时通过词曲别集、总集来阅读作品，只能看到其文本，既不了解其创作过程，也不知晓其应用场景，更看不到后人是如何传唱、传播的。而通过《全明小说寄生词曲辑纂》，可以完整而立体地了解词曲的生成、传播与应用场景。小说作者何时自作词、何时自作曲、作什么词、写什么曲，何时何地应用词曲、应用什么词曲、如何应用词曲，都有完整立体的呈现。没有哪一部词话、曲话著作，能像《全明小说寄生词曲辑纂》建构全方位的词曲生态史。举一两例，《水浒传》引用有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和《念奴娇·赤壁怀古》这两首经典名篇。苏轼的雅词跟打打杀杀的梁山好汉有什么关系？《水浒传》第三十回《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里写道：“那张都监指着玉兰道：‘这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执着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一只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唱道是：……这玉兰唱罢，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个万福，立在一边。”虽然是小说，却真实地让我们穿越到宋朝，体验了一番古人唱词、听词的生态环境。小说里引用前人词曲，有不同的场景、不同的作用，让我们看到不同的词曲生态。系统梳理，可建立起词曲的生态史。

    以上四端，只是略举读后的初步感受。《全明小说寄生词曲辑纂》的学术意义远不止此，它开拓出新的学术空间，需要不断地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