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诗歌中的人类雄心

    ■楼河

    当著名的湖畔派诗人柯勒律治称威廉·库珀是“最好的现代诗人”的时候，他看重的也许是后者在自然诗上给予他的启迪。对于柯勒律治而言，诗人在对自然事物之美的描绘中同时探索了世界神秘的可能——这或许可以视为浪漫派相对于古典主义诗人的激进，但对于他的前辈诗人库珀来说，这种描绘更重要的目标也许是为了建构一种心灵的和谐，因为忧郁症几乎折磨了他一生，他需要自然带来的疗愈。这可能解释了为什么在这本《诗人与牡蛎：威廉·库珀诗歌选集》中，库珀的那些相对早期的诗作主要呈现的是自然事物的优美与温柔，而不是自然的狂暴，并且在另一方面，他同时要将这些小品式的诗作在结束的时候加上一段“道德寓意”。这种疗愈目的符合库珀写作的初心，因为投身于诗歌的决定，实际上是在诗人遭遇了精神崩溃之后才做出的。

    看起来诗歌的疗愈发生了效果，因为库珀的诗歌写作自此坚持了终生，但诗的疗愈是否需要以和谐之美的建构来达成，却是需要一番计较的事情，因为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心理修复更借助于向记忆深处的挖掘，以还原出一个更加真实的自我，如此才能真正摆脱心魔的纠缠。因此在我看来，与其说库珀的那些小品式的短诗实现了他的精神疗愈，不如说是他的长诗——比如《修养》就是典型的例证——才达成了这一目标，因为在这些长诗中，诗人发出了质问、展开了探索，逼出了世界的真相，更真实地认识了自己。对我来说，库珀的这些长诗足以称之为“现代诗”——这不是柯勒律治所说的“现代”，而是我们今天的文学理论中的“现代”，因为在这些作品中，库珀没有停留在对自然之美的欣赏和建构中，而把更多的精力用于表达对生命价值的态度。

    在我看来，这本《诗人与牡蛎：威廉·库珀诗歌选集》最突出的地方，在于译者动用了编辑手段，向我们展示了这个两三百年前的杰出诗人的现代思维。选集由译者划分为三个部分——“动植物诗与早期生态思想”“物品诗与早期全球化思想”“18世纪的理性与情感”，可以说极具创意。这不仅展示了一种“21世纪眼光”，并且在诗人身上发掘出了一种与“现代性”相关的思想和价值的普遍性：“社会，友谊，和爱，/被神圣地赋予人”（《诗》）；“金钱的奴隶，你们肮脏的交易/玷污了所有你们吹嘘的力量，/证明你们也有人的感情”（《黑人的怨诉》）。

    威廉·库珀生活在英国工业革命肇始时期，工业革命和帝国的殖民扩张可以说构成了诗人所在时代的最重要事件，对于被殖民的文明来说，这是一个悲剧的时代，但对于一个英国人而言，这无疑是个昂扬奋发的时代，因此，尽管库珀不乏《怜悯悲惨的非洲人》《附在北安普敦镇死亡人数清单后的诗，1792》《落水者》这样的同情和谴责的作品，但他的整体作品却无疑充满了激情的氛围，高歌着人类对世界的可能性。在哲学上，库珀身处由斯宾诺莎等思想家开启的近代动力世界中，在这个世界，人改变了他的被动命运，获得了超越性的认识世界并改造世界的能力，因此，库珀诗歌中的激情姿态实际上是种时代语言。我们可以读到这样极富信心的诗句：“在伦敦。她精密的仪器/她用它们估量，计算，和观测/所有距离，运动，尺寸，到哪里/一会儿测量芥子，一会儿计算行星的周长？ /在伦敦。哪里的贸易有这样一座市场，/如此丰富，如此拥挤，排水便利，供应充足，/像伦敦一样；繁华，庞大，仍然还在/扩张的伦敦？ 古巴比伦/并不比她更加奢华”（《〈任务〉第一卷 沙发》）。

    某种意义上，库珀充满雄心的姿态开启了浪漫主义的先声，经由后者的发展，诗人们对自然的态度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在库珀那里，对于自然事物仍然是一种欣赏和友爱的态度，但对于浪漫主义诗人（尤其是德国的浪漫主义诗人），自然事物是他们的认识对象——藉以认识世界和自己的对象。可以说，作为库珀的诗歌选集，这本《诗人与牡蛎》向我们充分展示了这位自然诗人在历史中的开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