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涌泉(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敦煌文献语言大词典》主编之一)
敦煌文献的发现,是中国近代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在很大程度上改写了整个中国学术文化的历史。从语言文字的角度而言,敦煌文献的重要价值也不容低估。总数达七万号的敦煌写卷,包含大批久已失传的中国人造的所谓“疑伪经”,此外还有相当数量的通俗文学作品、道经、通俗辞书,以及案卷契约等社会经济文书。由于这些写经和文书的“民间”或“半民间”性质,从而为口头语词“施展身手”提供了广阔的天地。我们随便打开一个敦煌写卷,无论是佛教的还是世俗的,往往都可见到若干新鲜的语言成分。这是语言文字研究无与伦比的第一手资料,亟待我们进行系统全面的搜集和整理。
从语言文字角度研究敦煌文献,蒋礼鸿、郭在贻、王锳、项楚、江蓝生、袁宾等前辈学者及一批继起的年轻学子曾为此进行过拓荒性的研究,成绩巨大,让人感佩。但此前的考释基本上局限于变文、王梵志诗、歌辞等通俗文学作品,而数量更为庞大的敦煌社会经济文献、佛教文献、道教文献、通俗辞书却基本上不被关注。正是因为存在这种种的局限,使得我们对敦煌文献的校读还颇有隔阂,对一些方俗字词的诠释尚多误解。加上已有的考释成果大多散布在报刊或专著的行文之中,读者寻检利用不便,因此很有必要在汇集前贤成果的基础上,把字词收集考释的范围扩大到所有敦煌文献,编纂一部集大成的敦煌文献语言词典。
正是有鉴于此,从2000年开始,我和我的学术团队开始了《敦煌文献语言大词典》的编纂工作,并和四川辞书出版社签订了出版协议。原以为这样一个项目要不了三五年即可完成,所以和出版社约定2004年交稿。但由于一些敦煌文献资料刊布时间的滞后和词条收集、合成写定等环节意想不到的困难,加上不断有其他科研任务的干扰,原定交稿的时间不得不一再推延。经过二十多年持续不断的努力,现在,这部书终于面世了。
本书在以下六个方面有自己的特色,或者说是我们所试图达到的目标。第一,集大成。本词典搜集的对象涉及所有敦煌吐鲁番文献。其中既有近百年间敦煌吐鲁番文献字词考释成果的汇聚,也有大量编者自己研读敦煌吐鲁番文献爬梳考释的条目。全书收词21939条,共550万字,而此前收词最多的《敦煌文献语言词典》收词仅1526条,40万字。第二,探源流。本词典作者对字词的诠释并不是满足于简单的释义举例,而是把敦煌文献与其他传世文献结合起来,互相比勘,上探其源,下穷其变,力图勾勒出每一个疑难字词产生、发展、消变的历时脉络,既明其然,又明其所以然。第三,明规律。以例读书是古人治学的一大法宝。本词典在字词的考释中,也注重字词演变规律的探寻,从纵横两方面勾稽其演变的通例。第四,释疑难。在汇集前贤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本词典对敦煌吐鲁番文献中的大量疑难字词进行了考释,纠正了不少相沿已久的错误校释。第五,资料可靠。本词典的基本语料均来源于敦煌吐鲁番写本,每条引文都直接据写本原卷引录,而不是据后人的整理本转引,从而避免了沿袭前人校录整理中造成的失真和误改。总数达十万条左右的引文直接据原卷摘引,工作量之大,难度之大,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我们硬是做到了。第六,范式创新。本词典在编写体例方面做了一些大胆的尝试和创新,包括创建字词群、运用三重证据法、引用第一手资料、回答“为什么”等四个方面。特别是本词典把那些仅仅是因为形变或借音产生的异体字、通假字、异形词归并在一起加以解释,系统建立了异体字群、通假字群、异形词群等三个类型的群,对探求字词的来龙去脉,对解释词义,对读者的理解消化,都有助益。这是学术词典在编排体例方面的创新。
这部词典从策划、编纂、出版,都得到了许许多多前辈、同行、同门及朋友们的关心和大力支持,让我心存感激。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四川辞书出版社的大力支持,致敬编辑们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一部优秀图书的出版,不但需要好作者,也需要有好编辑,作者和编辑的配合非常重要,缺一不可。词典编写,对规范性有着特殊的要求,每个词条的撰写,无论注音释义,还是引例按语,都需要字斟句酌,仔细打磨推敲,不容有任何疏失。也正因为如此,这部词典原定交稿的时间不得不一再推延。这部词典的编纂可以说是破了记录——超过合同约定时间的记录。从2019年开始,词典总算陆续交稿。出版社组建了总编辑亲自领衔的高水平编辑团队。说实话,我对稿件的质量是非常自信的,但编辑审读还是发现了不少我们忽略的问题,例如引文标题前后不一、释义与引例不太贴合、体例前后不一致等。审读过程中,编辑陆续清理出的需要专项处理的问题就有上百条。我自认为是一个非常认真细致的人,但编辑团队的精细与较真依然让我很震惊。例如她们发现例句中吐鲁番文书编号英文字体和汉语拼音字体混杂,冒号与比号混用,进一步追踪,发现以前的吐鲁番出版物也存在这方面的问题,编辑们硬是凭着一双火眼金睛发现了问题所在。三年多来,编辑的很多节假日都是在书稿审读中度过的。有时为了一条引文、一个断句,要耗费几个小时去落实改定。为了词典,她们没有了周末,搭上了假期,即便身体欠安,仍坚持审稿。审读清样时,适逢又一波疫情汹涌而至,那时那刻,王祝英总编辑急了,跟编辑说,“词典没有付印,谁也不能阳”。结果词典付印前,大家都不敢阳。快付印了,好几个编辑阳了,我自己也跟着阳了。正是把词典编成精品的强大信念的支撑,让大家坚持到了最后。
为确保词典的质量,出版社特别约请了好几位资深编审审读把关。考虑到本词典的语词性质,又约请著名近代汉语研究专家、宁波大学人文学院周志锋教授通读全稿。在付印之前,又约请多位学有专攻的某一领域的顶尖专家审定部分条目,如郝春文、邓文宽、杨永龙、伏俊琏、赵声良等。这些专家都提出了许多宝贵的修改意见。正是由于采取了这一系列措施,加上编辑们细心打磨、精益求精,使词典在内容的可靠性、体例的规范性和文字的准确性方面有了很大提高。
词典出版后,学术界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江蓝生老师给我发短信说:“涌泉,大著两帙奉到。无论体量、质量都堪称‘厚重’,而且装帧精美贵雅,非等闲之书,令我艳羡。一个学者能出这样一流的成果,此生不虚度也! 为你高兴,遥致祝贺。”复旦大学陈引驰教授在朋友圈中说:“(《词典》)四大创例,真是洞开坦途、畅向新境的前所未有的创造,学术品质由此极度提升!”贵州大学袁本良教授在朋友圈发诗以贺:“敦煌卷语费寻幽,巨典编成世罕俦。究变穷源新体例,揭疏匡谬细稽钩。祛疑证取三重法,辨俗词通一字头。二十余年心血聚,诸君功业耀千秋。”这些肯定,我想更多是前辈和师友对我们的鼓励和鞭策。通过这部词典的编写,我深深体会到:团队精诚合作,作者、编辑默契配合,是一部大型图书能够成功的关键。这部词典就是团队合作的结果,是作者、编辑携手精心打造的结果,字里行间,蕴含着无数人的智慧和心血。
本词典从2000年正式启动到正式出版,跨越了整整23个年头。就短暂的人生而言,23年自然不是一个短的时段。前贤说“人生为一大事来”,虽然我心中的“大事”不仅于此,但本词典的撰著无疑是我耗费时间最多的大事之一。值此之际,欣慰激动之余,也有很多的感慨。
最后,我想借用日本著名电影《大渡海》中的一段话收束本文:“词语的海洋浩瀚无边,词典是那片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人类靠着这叶名为词典的扁舟航海。”期待我们的“小舟”能让在浩瀚的敦煌文献之海航行的人们有所依凭,这样,我们的初心也就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