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
我是在夏至这一天,翻开《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这本书的。很自然地,最先找到描写这一节气的章节来看。此时,我所置身的城市远郊小院里,头上太阳炽烈,身边热气流荡,十几种花木的枝干藤蔓缀满茂盛浓密的绿叶,各色花卉或艳丽或淡雅地开放着。我在大自然的围拢中,读这部描摹大自然表情的著作,读出了无尽的滋味,也感受到无上的快意。
针对夏至这一节气,作品先给出一个概括性的介绍:“高温的洗礼真正开始。”烈日,酷暑,闷热,在属于这个节气的十五个日子里联袂登场,营造出这个节气独有的气息。在作者眼中,夏至的气息,是“阳气盛极的狂放外露”,是“自内而外的‘心火’燃烧”,是“壮怀激烈的碰撞”。
接下来,便是对这一节气所属的三候,每一候的五天的品类繁茂、缤纷丰盛的自然物象,次第进行描绘阐释。像初候“鹿角解”,归为“生命需要这样的燃烧”;二候“蝉初鸣”,则是“菏影蝉声意无穷”。小标题或者是对当时最为盛大的物象的描述,或者是一种形而上意义的揭示。这些解读,在古籍中对物候命名来源的释义之上,添加了作者结合自身生命体验的理解,并诉诸诗意洋溢的文字,美不胜收。
这部作品的突出的特点,是作者目光穿透物候表象,寻求其背后的蕴涵,它之于情感生命的启发。这样一种思维方式的建构,需要历史文化的丰厚积淀。在作者看来,夏至固然是阳气的极致之日,但同时也是阳气始衰之日,仿佛一条抛物线的最高点。鹿角阳性至强,此时脱落,意味着阴气开始生发。蝉鸣声声,热烈喧闹,但其中却有人们通常不会想到的一种消息:“生于盛阳,感阴而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渐次变化,由微而著,盛极必衰,否极泰来……作者生发出的这些极富辩证色彩的思索,也是植根于古老的《周易》的智慧。这是自然的辩证法,或者换成中国古人的表述,是周而复始不断轮回的天道。
夏至如此,一年中的全部二十四个节气,以及与之相关的七十二种物候,都有着丰富内涵和隽永滋味。它们构成了季节变化运转的奇妙体系,宏大而又精微。所有这些节气物候,都是被这样的眼光打量,被这样的心情浸润,被这样的思索照亮,由此而产生的文字,便都融合了诗意感受与理性启悟。于是,在反复变幻的自然物象中,映现的是天地之道的亘古如斯。
此外,这部作品最为醒豁的新意,是建立了主体和客体之间的映照关系。它将传统的对节气物候的知识性认知,明显地向前推进,置放于一种生命观照的视野中,让天地风景的变化,与人的精神情感世界产生关联。季节的替嬗中,有生命脚步迈动的声音和节奏,大自然的丰饶变化,成为生命发育、成长和蜕变的镜像。此外,天地对万物的佑护,也是从本体的意义上,为人的行为建立准则。这样,生命和自然之间,便具备了一种和鸣关系,互相印证,彼此应答,仿佛音乐中不同声部的对位。这部作品有一个副标题《中国人的诗意生命美学》,正是对这种写作宗旨的概括揭示。
就如同作者借以立论的天地二气一样,在解读二十四节气的宏大叙述框架中,我也看到了诸多的二元因素,作为一种隐形的结构支撑了整部作品。这些篇章起始于作者徐立京对画家徐冬冬的画作的读解,但同时又是一种高度自足的文本。在文字和画作的二元形式后面,是也可以大略做出如此划分的内容部分:自然与人生,空间与时间,诗与哲学或者说感受与思想……等等。对自然的感受,对艺术的品悟,对生命的思考,浑然无间地交融在一起。
如何对优秀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给数千年的中国古老智慧赋予当代价值和世界性意义,是当下一个重大的话题。近年来,二十四节气备受人们重视,围绕它有不少文章和著作问世,这部《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可谓至为饱满酣畅。同时,收入书中、作为作者思绪生发的泉源之一的众多画作,也是画家将西方抽象的绘画语言引入中国传统的意象笔墨的创新之作,开启了一条艺术表现自然的新的路径。因此不妨说,这部作品从不同方面深入表达了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新的思考,鲜活生动,足以带给人有益的启发。
我抑制住一口气读完的念头,每天只读几个章节,用这样的节奏,让自己得以持续地沉浸于一种微醺般的惬意之中。合上最后一页时,时光已经进入这个节气的第三候,也即“半夏生”。在元代文人吴澄编著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这样解释这一物候名称的来源:“半夏,药名,居夏之半而生,故名。”我的园子里没有种植这种喜阴的药草,但对作为此一章节标题的“最美的星空”,我却有强烈鲜明的感受。这里昼夜温差大,夜风清凉,抬眼望去,头顶上方毫无遮拦,天空浩荡绵亘,繁星镶嵌在深蓝色的夜幕上,银光闪烁。我知道,这样的风景,和这部作品描绘的节气物候一样,亘古不变,但又簇新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