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冕
福建友人给我发来微信,微信视图是一张彩色照片:那是一座飞架于大陆通往平潭的海上大桥。朋友告知,这座公铁两用大桥跨海峡的长度是世界第一,现在已经竣工通车。从省会福州上车可以直达平潭岛。这座大桥令我十分亲切也十分自豪,这不仅是因为大桥的起点是我的祖居地福州长乐的松下镇,而且大桥的终点平潭岛于我又有并不平常的记忆和交接。平潭这地方地位显要,它距离台湾的新竹只有68海里之遥,是大陆和台湾距离最近的地方。如果天气晴好,从想象上讲,在平潭是可以用“肉眼”抵达台湾的。这几年为了促进两岸同胞的沟通,在平潭设了经贸新区,定期有大陆直达台湾的轮渡往来,这样一来,两岸同胞求学、商旅、走亲、访友,较先前方便多了。
上个世纪50年代初期,我人在军中,当了一名文艺兵。我的部队是人民解放军28军83师。83师师部设在福清,有下属部队驻守平潭岛。从福清到平潭,虽然只隔着一个窄窄的水域,但交通并不便捷。那时我在师文艺工作队打杂、跑龙套。我们的工作是编排文艺节目为战士服务,记得那次我们排了大型歌剧《刘胡兰》,要上岛演出。我们乘坐的是机动帆船,从福清到平潭,短短的行程,竟然走了一夜,我更是翻肠搜肚毫不含糊地吐了一夜。最近得知,这并非是我的娇气,这一片水域,风大、浪高、流急,是世界有名的三大风暴海域之一。事隔多年,记得是前年,我们在闽西龙岩做完活动,舒婷送我去机场。临上飞机前我想就道访问数十年念念于心的平潭。可是遗憾地被告知,风浪太大,无法上岛。平潭近在咫尺,我是念兹在兹,却是无情地拒我重访旧地。
令人感慰的是,眼下这张照片,还有这道微信,一下子把我的念想化为了乘风破浪的一道快速的跨海大桥! 战争年代,我到平潭,是为了慰劳士兵。太平年月,我不能重返旧地,是因为风高浪急。如今在我眼前铺展开来的,是海峡上空象征着和平、友爱、亲情的一道绚丽的彩虹。我是多么欢喜! 我要借此机会,从北京坐时速300公里的动车直抵平潭。我要上岛拜望我的从平潭走向世界、再从世界走向北大的高名凯先生的故居。我要感谢他当年《普通语言学》口试,“勉强”给我5分、让我“过关”(北大当年为了向苏联的大学学习,学期考试采用“口试”,不用试卷。每逢期考或年考,教室里一桌一椅,师生一对一,当场抽题,略做准备,即席就题口头回答。老师据此再度质问,并当场判分)的大恩大德。然后,我要从平潭乘坐海轮出发,当日抵达新竹,再从新竹来到台北,我要向热爱台湾、遗意埋骨于宝岛的二哥的墓前献上一束鲜花!
高名凯先生终身任教于北大中文系,他的轶事佳话甚多,我将另文记述。时近清明,缅怀亲人,关于我的二哥,不免要借此多所绍介。二哥谢宗傅是我们兄弟六人中品行和学问都非常优秀的。1945年台湾光复,二哥只身东渡,到台湾就业谋生。二哥文墨甚好,毕生从事文字工作,做记者,办报纸,他的工作颇得业界好评。二哥终生未娶,他爱家乡福建,更爱第二家乡台湾。为了报答台湾乡亲的温情守护,二哥临终留言:骨灰留存宝岛,不回大陆与父母家人团聚。
二哥单身一人远离父母在台湾生活工作,当年两岸隔绝往来,一别就是四十多年。直至那年我到香港开会,二哥专程绕道汉城来香港与我会面。兄弟重逢,二哥的第一句话就是哽咽着说:“子欲养而亲不待”,紧接着掏出多年积蓄的美金一万元交我带回,嘱我为兄弟们的第二代接济家用。四十年后兄弟见面,他的第二句话就是:“我的每一个钱都是干净的!”
福建和台湾只隔着一道浅浅的台湾海峡,台湾回归祖国,福建子弟赴台工作如走亲戚,乃是常态。我的二哥就是台湾光复后万千赴台谋生的福建子弟之一,不想因此而造成将近半个世纪骨肉分离之痛! 记得当年,父母亲在痛苦的思念中经多人辗转收到二哥的一张照片,没有信件,只在背面写着“涛儿(二哥谢宗傅乳名涛儿)叩请金安”寥寥六个字! 父母含泪收藏此照,成为动荡岁月中的慰藉心灵的一件“秘藏”!
往事历历,不堪回首。作为福建居民,我们对这段历史感受最深,思念也最切! 感谢一个新的时代,它的到来使我有幸成为最先享受骨肉重聚的幸福。现在,我的眼前陡然出现这道跨越海峡两岸的美丽彩虹,更给了我们对于未来岁月的一个无限美好的、而且必将实现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