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在星辰大海——朱秀海印象记

    ■张志忠

    当今的作家中，写一笔好书法的为数众多，我也曾经在多种场合看到作家们挥毫献艺，但我几乎从来不曾开口向前辈的老师和同辈的朋友们索字。那一幅幅墨宝都是别人的心血，开口索求，难于启齿，若是因为情面而让人家为难，这不是我的行为方式。也有破例，其中之一就是告知朱秀海，请他给我写一幅书法，指明要写莫言的诗句：“二十九省数我狂，栽罢萝卜种高粱。下笔千言倚马待，离题万里又何妨？”

    事出有因。之前我得到了莫言的一幅书法，这是善解人意的莫言主动赠送我的：“鹏飞鱼渡到天涯，为学兰亭不观花。应是春君难解意，幽香日夜过我家。”莫言近年间书法精进，向他索字者之众可想而知，我当面也见到有别的朋友向莫言索要，我在这样的场合只是不吭声。2022年新春，收到莫言的新年馈赠，非常高兴，也激发了我的灵感，给朱秀海发了一条微信：“秀海兄好。刚刚得到莫言的一幅字，他抄了你的一首诗给我。我突然有了新的灵感，请你也写一首莫言的诗作给我。这样就是1+1大于2呀。”

    朱秀海多才多艺。我最早注意到他的名字，就是读到他的中篇小说《维也纳森林的故事》，中越边境局部战争的战地故事，却融入了一首西洋名曲的元素，作品显得非常别致，很“洋气”。我曾经惊叹，这位敦厚壮实的河南汉子，心思缜密，会弹钢琴。这是在阅读他的长篇小说《波涛汹涌》时获知的。描写海军潜艇战备训练海底探路的作品，当然是以男性军人为主角，其中的女性人物砚岚为纪念早先的牺牲者东方瀚海而创作的钢琴协奏曲，与小说同名为《波涛汹涌》，则让现实中的英雄壮举与艺术创造中的审美升华互动互生，构思巧妙，也给描写铁血军人的作品皴染女性的柔情与艺术的意蕴。接下来我更有新的发现，他有不俗的音乐修养，而且成全了他的文学创作。在表现东北抗联14年艰苦卓绝的抗战奇观中，他设计了女主角金英子，一心痴爱小提琴而超凡脱俗的音乐天才，却遭遇强寇入侵，她本来想假借抗联部队暂时栖身，然后继续去实现自己的音乐梦，孰料，残酷的战争体验，却成为她终身无法挣脱的幽魂梦魇。

    由此延伸，就形成朱秀海描写战争的几个基本点。其一，人们走入战争，许多时候并没有先定的英雄期许，而是在阴差阳错中的别无选择。《音乐会》中沉溺于音乐梦的金英子是如此，一个玲珑剔透的天才少女与惨烈粗暴的漫长战争纠缠在一起无可摆脱；《穿越死亡》中的刘宗魁是如此，本来是作为最不可能走向战地的“预备队”的指挥员，突然接受作为主攻部队的使命……

    其二，由此产生连锁反应，面临生死考验时的战胜恐惧，超越死亡，以及战后对战争创伤心理遗患之无法痊愈的刻镂，就成为朱秀海战争小说的用力点所在。说起来，以战斗员身份直接参加过中越边境战争的部队作家不为少见，比如说写出长篇小说《历史的天空》《八月桂花遍地开》《英雄山》的徐贵祥，著名电视剧编剧赵琪（作品有《特赦1959》《塔山阻击战》《新四军》等）。但是，他们都避开了自身战争经历的书写，转而书写现代战争的历史。在中国当代战争小说中，不是从历史成败的角度，而是从心灵的角度揭示战争对个体生命的摧残与毁灭，这成为朱秀海的独特标签，其特有的深刻程度，足以与世界战争文学进行对话。《痴情》中的司马丽君，饱经沧桑与苦难，作为她生命中最重要支柱的儿子又随着部队走上战争前线，这让她日夜牵挂，每天生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甚至暗想，即便是儿子当逃兵，她都要他活着。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部著名的苏联小说，拉斯普京的《活着，可要记住》；但是，面对一位饱经伤害而把儿子视为其人生苦难的唯一补偿的母亲，朱秀海的感情投注非常鲜明，儿子的战场失踪成为压垮痴情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战争创伤的哀歌永难平息。以是观之，《远去的白马》是对《痴情》和《音乐会》的“拗救”，前者中的主人公赵秀英是对司马丽君和金英子拂之不去的精神阴影的皴擦与超越，她也是在阴差阳错中投身本来不属于她的战争的，但她的强势，不仅是在战争岁月中展现了不平凡的才华，更在于战后数十年间她的为而不恃，功成不居，甘愿长期含辛茹苦，在人们的误解与冷眼、欺骗与敲诈和生活的贫寒中坦然处之。

    其三，朱秀海的创作，志在星辰大海，这让他的作品气势澎湃，格调高迈，兼具思想与情感的冲击力，也需要足够的写作空间。他的作品，大都属于小说写作中的“超长篇”，篇幅浩大，激情涌荡，具有强烈的抒情色彩，类乎近年间学界谈论较多的“抒情史诗”。这个话题不拟展开，我只想说，在生死存亡的心灵抉择与战后的精神世界重建的难题之中，前面所说的音乐话语的融合，《远去的白马》中描写战马的大量古代诗文经典的诵读与书写，都是精彩的笔墨，让作品增色。

    其四，朱秀海关于战争与人性的思考有些“超前”，《乔家大院》《兵临碛口》中对晋商的思考，更令我称道。这不仅是因为，我的祖籍地晋中平原，曾经是明清晋商兴盛之地，更为重要的是，在今人言说较多的晋商诚信为上的商界道德的层面之上，朱秀海思考犀利，他将晋商的命运，与中国历史演进的方向结合在一起，志在打破传统的以农为本以农立国的窠臼，期冀以商业经济改变历史走向的可能性，并且以此烛照当下的全球化市场化经济，读来茅塞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