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
我阅读《天空的流浪者》《鸟儿歌唱的地方》《寂静的森林》这三部散文集的过程中,每每会想起泰戈尔这位东方的灵慧诗人,同时也想到了海德格尔晚年在黑森洲的隐居和哲学思考的转向,他的后天人合一的哲学,给予工业化和后工业化时期的人们以灵性的启迪。
新世纪之初,尽管散文领域内动物题材的作品数量上越来越多,层次也更加丰富,而关于鸟类的观察和记录,规模性的涌动则是近些年生态写作成为热点之后的事情。叶梅、祖克慰、罗张琴、王族、傅菲等作家纷纷调整聚焦,将观察视角投射到鸟类群体之上。但是像高维生一样,集中于某一个地域,将留鸟和候鸟统于一体加以系统性的构建,尚属罕见。程虹教授在《寻归荒野》一书中总结了自然文学的三大特征,其中,强调地域感就是其中一个点。以此观照高维生“长白山鸟类三部曲”的话,在外在形态上,高维生的自然观察笔记或者说生态写作,就具备了两个较为突出的棱角。一方面,他笔下的鸟类落地于长白山区,在原生性的勾勒基础上,凸显长白山鸟类的丰富与多元。作家的观察点遍及长白山的湿地、河流、次生林、原始森林,另外还有山深处的民居和庄稼地,像《天空的流浪者》中频繁出现的富尔河,《鸟儿歌唱的地方》中出现的五峰山、干沟子山、鸳鸯地、朝阳河等,《寂静的森林》中出现的帽儿山、天池、二道白河、布尔哈通河等,皆为长白山区独特的地名。这其中,富尔河的地名贯穿于三部散文集中,如果说长白山尚拥有大区域的特性的话,那么,富尔河则是作家展开自然观察的具体载体,但在这个小地方上,集束了不同鸟类生存斗争的光芒。除了独特的地理单元之外,作家笔下还记录了诸多长白山独有的树木,虽然它们承担了辅助性的功能,但这些植物同样指向地域性的独特;另一方面,通过两年的观察积累,在扎实的田野经验基础上,作家已经掌握了井口深挖的规律,搭建了生态写作的纵深。实际上,基于系列写作而形成的纵深度是考察生态作品是否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准之一,专业且深入,对于作家的写作立场而言同样重要。这其中,丰富的田野生活经历帮助作家建立专长与熟悉的园地。
生态散文是一种知识和经验紧密结合的散文体式,经验赋予生态散文特有的笔力、个人化叙述、感染力,知识体系则赋予生态散文观念上的明确指向。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序言中指出:“野生的东西在开始被摒弃之前,一直和风吹日落一样,被认为是极其平常而自然的。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是:一种平静的较高的‘生活水准’,是否以值得牺牲自然的、野外的和无拘束的东西为代价。对我们这些少数人来说,能有机会看到大雁比看电视更重要,能有机会看到一朵白头翁花就如同自由谈话的权利一样,是一种不可剥夺的权利。”他的这一番话道出了一个先驱者的先见之明,在工业化、城市化急速狂飙的时代里,人和自然之间同样处于急速分离的过程中,不仅自然景观被人类进步的科学技术所改造,更重要的是,地球上几乎每个角落都在遭遇物种多元性被破坏,生物多样性的退化一方面给人类生活带来现实的危机,另一方面,源于人与自然的加速分裂,使得人类在精神层面走向了和谐的反面。基于高度物化的现实和人们对工具理性的过度崇拜,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忧心忡忡地发出预警,他认为如此下去,人将从人退回动物,甚至蜕变成怪物。环境危机和精神危机的双重重压之下,今天的人们取得了越来越多的共识,保护环境是第一步,善待动植物,生命伦理应该外扩到生物圈,这是第二步,而回到自然中去,与自然展开对话,构建主体心灵的和谐,更深刻地去理解生命,则是更高的一步。
“长白山鸟类三部曲”在体例上大致相似,每一本散文集皆由三个小辑构成,其中前言和后序皆由作家亲手制作,从中可见高维生的真实体温和内心波动。诸如《鸟儿歌唱的地方》一书的序言中,有“鸟儿是飞翔的火焰”这一比拟,看见它们,尊重它们,被它们为生存所做的一切所打动,这是火焰的题中之义。因此,这种比拟手法,既是一种文学表达,也贴近了事物的本相。而在这本散文集的后序中,作家提及的“自由意志”一说,呈现出作家独特的写作理念和艺术处理法则。如此闪光的珠贝同样见于另外两本散文集的前言后序中,等待读者诸君的巧手拨动。
三部曲中,除了精确的观察和记录之外,作者还代入了其他的线索。因为作家的童年就是在长白山脚下度过的,所以,诸如童年的追逐、攀登经历,朋友姐夫讲述的故事过往,山民的自叙,另有其他插入性叙述。以上这些片段在作品中承担了调整曲线的功能,如此避免了记录的平铺。就观察对象而言,有留鸟也有候鸟,这样,季节变迁下长白山的自然气息一一呈现;有天空中的猛禽,鹰隼类就有十几种,各有其习性和领地,也有树枝上栖息的体型柔弱的鸟类,这一类的记录内容居多,另有水陆两栖或者水上活动的鸟类,如中华秋沙鸭等。为了准确描摹笔下鸟类的生活习性和外貌特征,作家多采用地方俗语、谚语的用法,像水扎子、大头蛮子、蓝大胆、土豹子、夜猫子、小胖墩、马姑友子等,这些鸟类的名称可谓又土又形象。
谈及生态理念,《寂静的森林》中的第一个作品《老鹞子》恐怕很能说明这个问题。在富尔河畔,作家偶遇雀鹰捕杀喜鹊的行为,这个时候,哪怕是弹动树枝或者扔出一块小石头,就可以解救喜鹊的生命。然而作家最终做了旁观者,他是如此自道的:大自然的法则就是如此残酷,弱肉强食,我不能参与进去,破坏生存的食物链条。作家在此处的无所行动,与野外摄影师在非洲的境遇,动作一致,规格同一,皆表达了对自然法则的充分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