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访谈】
■本报记者 舒晋瑜
小说家张宇自2013年出版《对不起,南极》之后,沉淀10年捧出力作《呼吸》。
小说讲述了禅宗开山鼻祖菩提达摩的传奇人生,再现一千五百多年前禅宗文化在中国播种生根、初祖诞生的过程。小说通过一苇渡江、面壁九年、断臂立雪、只履西归等故事,塑造了一个血肉丰满的达摩。同时,作者通过达摩这一来自古印度的佛教人物,对中国的经典传统文化——从河图洛书到《周易》《道德经》,从孔子、庄子到老子,进行了全新角度的理解与解读,显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与精深。
张宇以他出色的小说家的功底与结构能力,以他对历史与中国文化宏阔且纵深的认识能力,以深入浅出的叙事,小说化地“复活”了禅宗始祖达摩,同时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思索、梳理、阐释和致敬。
中华读书报:您在后记里说,动意写作《呼吸》是三十多年前?
张宇:三十多年前郑州市评选历史上十大著名历史人物,我心里有两个备选,一个是达摩,一个是郭守敬。评议结果出来,我提名的两个人都没有入选,但从那时候我就格外关心起达摩。这颗种子在我心里暖了三十年,一直暖到不得不发芽,才开始动笔写。
中华读书报:这颗“种子”是遇到什么样的契机发芽的?
张宇:我读《五灯会元》《周易》《宋高宗传》等等,读所有关于达摩的书,从古籍里找线索,我要梳理达摩人生的轨迹、片断,猜测他的成长过程,包括他在印度的生活经历,这是小说家的功夫。我明白把握驾驭达摩这样的文化巨人,非常冒险,我一直在等待内心的冲动。一直到了2021年春天,也有许多年不写作的原因,我的内心开始膨胀。
中华读书报:所以计划三年完成的作品,您只用了半年就完成了?
张宇:我是借着达摩的大腿搓麻绳。我要塑造达摩的圣人形象,又想写得亲切,不想把达摩扎成纸人或塑料人,而是写成真实的人物,我觉得很艰难。我做了写作计划,准备用三年时间写达摩。但我又是性急的人,写起来很冲动,我先写在稿纸上,一笔一画,28万字,只用了半年就完成了,写完后我趴在稿纸上大哭一场。
我不和任何人相比,作为作家,我一辈子总要为我的民族、为我的人生思考点什么,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使命。我不想重复自己的观念和认识,我要说心里话,要留给后人一点思考。《呼吸》完成了我的夙愿,我觉得对得起达摩了。
中华读书报:一部捂了几十年的作品,做了充分的准备之后,写作又处于冲动的状态,是不是一切都水到渠成?
张宇:我以小说家的思维和逻辑、严密的结构,野蛮地填满了虚构空间。作家的才华是什么?我个人认为,是发现和占用虚构的空间。书中达摩在印度的很多细节都是虚构的,但我是顺着他感知生命的逻辑去写,一闭上眼所有人物走向都是真实的。
作品完成后我交给了夫人看,她是个认真的编辑,编辑的过程中我们“斗争”得很激烈,我也很痛苦。我是拿佛教历史写小说,不是拿小说写佛教历史的人,我不是历史学家,不是考古学家。打个比方,《三国志》是追历史真相,《三国演义》是小说,我是后者。《呼吸》出了第一版后,有些读者和我争论、校正,我很兴奋,有这么多人关心这本书,说明它产生了一定的影响。重印时,我修订弥补了一些不足。我心目中还有一个形象:悉达多。赫尔曼·黑塞比我写得还野,其实他写的释迦牟尼,很多真相也经不起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考证,但是他写得很妙。
中华读书报:经过这么多年的研究,您所理解的达摩是怎样的?
张宇:继释迦牟尼之后,最为著名的人物,应该就是菩提达摩了。菩提达摩曾经是古印度香至国的三王子,他像释迦牟尼一样走出红尘,出家为僧人。经过长期修行,成为印度佛门第二十八代祖师,再后来到中国传教,开创了中国的禅宗。达摩学习中国文化,逐渐走向中华文化核心,我认为我也误打误撞,接近了他当时的文化感受,这是最让我兴奋的。我们是众生养活的,我们要为众生服务,我是这样理解达摩的。追随着达摩的人生,从《周易》开始,我把中国文化典籍重新粗略梳理了一遍。在这个过程中,我认为我和达摩的心境经常有碰撞,我为什么认定达摩面壁九年是学习中国传统文化,是有证据的。禅宗的核心和道家文化相通,如果他不学习《周易》,不可能着迷观天象。我发现许多经典著作,面对客观世界的理解都是相同的。
中华读书报:其实您也在借《呼吸》这部小说,传达您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包括禅宗的理解。
张宇:我在小说中借达摩之口表达了观点:老子学说的方方面面,都和《周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孔子的根也在《周易》。从《周易》到老子,再到孔子,这就是中国经典文化的传承关系。老子讲道,孔子讲礼,孔子的所有关切,都集中在对人本身的研究。在通读了达摩的《二入四行论》《血脉论》等重要著作之后,我理解禅宗文化的核心是不立文字,以心传心,佛在心中,普度众生。中国有着独特又深厚的经典文化,但由于中国社会阶级制度不同,一直在贵族和精英阶层流转,顶多传播和普及到了中国士大夫阶层,而逐渐一点点地忽略了众生。而达摩最重要的观点是,众生平等。天体宇宙、各个星球之间的默契运转,有文字吗?没有。但是有语言,而且语言很丰富,彼此联系紧密。不论宇宙、人类还是天地万物,所有的运转是语言丰富的、而不是文字丰富的。文字只是一种表达,代表不了全部。所以达摩提出不立文字,以心传心,这也是《呼吸》的由来,所有生命体都是以呼吸为基础的形式开始交流运转的。
中华读书报:我相信您在写达摩的过程中,对于传统文化的认知达到了新的高度。
张宇:2003年8月,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协组织了十位艺术家去西藏采风,我是其中之一。回来后在电脑上写了四万八千字的散文,我不会摆弄电脑,不小心敲错删节了,再没有复原,但是那些感觉都在,包括那些神秘的情绪,它们都浸润到《呼吸》里了。中国是一个文明古国,世界各个角落都有中国的文化痕迹,我们优秀的传统文化是什么?我通过写《呼吸》总结两条,一是中国传统文化经典著作,河图洛书、《周易》等;二是儒释道,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三大支柱。东方哲学的核心是人与自然和谐发展,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是天地人和谐的生命关系。仅这一点,我对中国哲学就很自信。
中华读书报:小说里用了很多现代的语言,比如说“灭火队员”等等,语言的通俗化,是否也要考虑和人物的身份、背景等相符?
张宇:达摩在广州传教时说:“学问的不平等,文化的不平等,并不代表佛性和慧根的不平等。所以,没有学问、没有文化的僧人,不要自卑,不要有顾虑,这不能怪你们。如果我说法讲经你们听不懂,不是你们听不懂,不怪你们,而是我不会讲,要怪我。”
我借达摩的话表达自己在写作中的追求,我在《呼吸》中追求一种语言的极致,就是讲废话。因为我想讲得让所有人懂,至少我所理解、所表达的要让大家都明白,我要用平常化、用最通俗、用老百姓最能听懂的话写最深的问题、最哲学的问题,写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于是我把达摩学习中国文化的过程,实际也是我学习中国文化的过程,用自己的话讲了一遍。当然里面有许多我的创造,讲《周易》就有我的创造。一进入《周易》大家就讲卦,我讲宏观。我认为《周易》就两根线——经线和纬线。经线就是观天文,纬线是生活经验。经线纬线有很奇妙的交叉和重复,重复就是规律,两个规律的重合就是八卦。有一次随中国作协代表团出访法国,一位学者问我,能否用一两分钟时间讲讲《周易》。我打个了比喻,我说,《周易》就是概括了天地运行、人生命运变化的384种模式。这就是我当时理解的《周易》。我没有高深的理论,《五灯会元》等典籍大都是文言文,我把它风趣化了,民间化了。
中华读书报:书写完之后,您觉得满意吗?
张宇:达摩只是一个载体,写作《呼吸》是我粗略梳理中国文化的过程。为了减轻压力,这次写作不再追求写成多么高的水平,不再和别人的作品比,也不再和自己以前的作品比,甚至也不再追求完成后的出版。别人都是取法乎上,我是取法乎下。只要写得愉快,写出来给自己或者朋友们看看就好。这么一想,就轻易抹去了以往无处不在的读者缥缈的审视目光,浑身轻松地进入了写作状态。有多少人写达摩,就会写出多少个不重样的达摩。我写的达摩也只能是这一个。
中华读书报:您现在的创作状态和年轻时候比有什么差别,对自己未来的创作有计划吗?
张宇:年轻的时候,我身上有戾气、浮躁之气,喜欢逞能、耍小聪明、讥讽人,那些小家子气的毛病我都犯过。40岁时候,我写了一篇长长的散文,题目叫《与自己和平共处》,算是基本解决了这个问题。我认识到,人不可能回去改掉自己的缺点,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要原谅别人,也要原谅自己,和自己和平共处也是一种选择,过去了就该放下。我不属于很勤奋的作家。虽然也有一些构思,但是作家都是在肚子里把构思暖熟了才会放出来。现在还没考虑到未来的写作计划,随性而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