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亲爱的蜂蜜》中,笛安讲的故事并不复杂,却让读者看到两场人性的博弈,皆可谓“惊心动魄”,笛安出色地将两者合为一体,互为解决之道。
小说主线由副线引出。单身汉熊漠北经老杨撮合,与单亲妈妈崔莲一约会,这一恋爱过程充满挑战。莲一因带着三四岁的女儿蜂蜜,已失去把自身需要摆在第一位的自由,蜂蜜的需要成了单亲家庭的首要需求。可是莲一的人性也恰恰丰沛在,一切为蜂蜜让路的“正确需要”,并未毁掉她对爱的期盼。这一期盼展开的副线——她与漠北的约会、恋爱——将漠北渐渐拉入她的单亲家庭,为小说主线——漠北与蜂蜜的“战争”拉锯——创造出一个主战场。蜂蜜已确立父亲在她心中的地位,为父亲的长相、身高、车子、飞行员身份等骄傲。一开始,蜂蜜不觉得漠北可以比肩她的父亲。漠北的初始反应不只手忙脚乱,也试图以世故应对,比如对蜂蜜说,要买辆比她爸的车更好的车等等。当漠北发觉爱上了莲一,蜂蜜也成了他必须赢得其爱的对象之一,漠北陷入了双重挑战,既要赢得莲一之爱,也要赢得蜂蜜之爱。
小说最让我看重的不是故事,正是这些让人驻足的悖论博弈。这一因爱生出的悖论,让我想到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两者都含有世故与真爱的博弈。海明威让小伙子的世故之念——希望女友流产——与他对女友的真爱达至平衡;让女友害怕流产伤身的自顾,与愿为小伙子舍身的真爱达至平衡;这样就导致没有解决之道的结局。笛安不只将漠北置于双重博弈,也出色地让两个挑战互为解决之道。漠北对莲一的爱,产生的力量并非孤立,它也让莲一成为他赢得蜂蜜之爱的推手。笛安没有像海明威那样,让两人困在违心“谦让”的困局中,而是求助中国式的解决之道。比如,莲一明知漠北的心愿,出于世俗之虑,未邀他参加蜂蜜生日的聚会,却留给他变相参与的机会——让他单独给蜂蜜送含糖小蛋糕,以弥补成人吃的无糖大蛋糕带给蜂蜜的困扰。莲一采用的平衡术,令爱暗中加力,抵消了世俗之念带给漠北的失落,也令他和蜜蜂的关系,继续向跃进。而漠北对蜂蜜的爱,也把另一砝码加于莲一的天平,令她向漠北倾斜。
笛安有一脱俗处,特别令我激赏。笛安出色区分了行为中的世故和真诚之别,有些世故因已成为社会的“常识”,让人难以觉察,但漠北常为自己的“常识”作为,感到羞愧和自责。比如,蜂蜜对坚果过敏,有天漠北带蜂蜜时,蜂蜜差点吞下坚果。漠北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蜂蜜要是真吃下了坚果,他和莲一的关系就完了。接着漠北自责道:“我知道这样想很对不起蜂蜜,可是我不能不承认。”潜意识不会遗忘爱的顺序,人在受到惊吓时,这一顺序会本能地突显出来,击穿平时制约它的文明。漠北在蜂蜜生命受到威胁时,内心不仅没有遗忘爱的顺序——莲一第一,蜂蜜第二——还以更醒目的方式,即担心与莲一的关系甚于担心蜂蜜的生命,令此顺序成为内心的巨响。这一常见的反应中含有的不公,被笛安敏锐察觉到,并赋予主人翁以歉意和羞愧。
即使真爱降临,笛安仍在考察世故对它的控制力,常让真爱受到世故迷惑时,变得虚有其表。漠北与莲一的真爱,可谓是各自情感挫败黑夜中的真正曙光,即便万般难得,当公司派漠北去伦敦,真爱仍受到巨大挑战。漠北怕没有升迁机会,“不得不”去伦敦,同时想扮演比蜂蜜父亲更强角色的心理,也暗中作祟。莲一怕如果去伦敦,花费多年刚搭建的生活和经济平衡,又要失衡,还得靠漠北的羽翼为生。这些世故之念,对年轻恋人无特别处,也许轻易就能克服,对刚步入中年的这对恋人,他们分明感到了在心理天平上的千钧重负。书中,笛安借漠北之嘴总结道:“什么是‘爱’?爱至少应该是‘不怕’。如果做不到,‘爱’迟早会在各式各样的恐惧里被消磨成为各式各样的算计。”围绕漠北去伦敦这件事,种种世故之念堆积起来的“怕”,真把两人压垮了,一时间真爱退潮,把生活的海滩让位给了世故之念,两人退回到普通朋友关系。这场博弈,是两人之间最大的“战役”,笛安选择用疫情来解决。因为疫情封控,漠北继续派驻伦敦被延期,甚至派驻之事后来被取消。笛安设计的还是中国式的解决之道,他让疫情的自然之力,帮助两人打破僵局。疫情意外清除了堆积在两人心上的“怕”,再经过漠北安排的一次偶遇,两人破镜重圆。和好之后,莲一才真情表述道:“熊漠北必须是我的。”虽然有马后炮之嫌,但也是莲一经历分手期间,内心真爱与世故博弈渐现出的勇气。
小说靠副线漠北与莲一的恋爱,搭建了小说的主框架,主线漠北与蜂蜜的“较量”,却谦逊镶嵌在主框架提供的时空里,这一主次的反向安排,颇具匠心,让漠北与蜂蜜从“较量”到依恋的故事,变得可信。笛安显然意识到,不依赖外部突发事件,单靠漠北与蜂蜜每次见面的逼仄时空,难以创造出令人信服的心理巨变。主框架安排的故事和情节,为观察漠北与蜂蜜关系的进展,提供了一个个时空窗口。比如,蜂蜜生日时,通过莲一之口得知,蜂蜜看到含糖蛋糕很开心,并心领神会知道是漠北送的。再比如,两人破镜重圆时,经莲一提醒,蜂蜜的画《我的家》里的熊,画的就是漠北,那是她想念和爱漠北的笨拙表达。这一框架的妙用,还须有相称的主线展开,才能叠加出真正的小说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