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石
最近,通读郑学檬先生的新作《印象中国历史:隋唐卷——国家的统一与治理》,我认为这是一部主题鲜明、内容丰富、新见迭出的隋唐史专著。
此书在编写指导思想上,一方面吸收1949年以来隋唐史研究的成果,注重探讨隋唐历史发展的规律与特点,特别是历史发展的大关节之处。同时,“唯依历史进程之实际,溯源辩正,力求信达。继承修史资治传统”。在体例上,作者突破教科书式的写作方法,贯彻“不求全,而求新求锐”之宗旨,提出问题、探讨问题,边述边评。重点突出“围绕历史进程和文明展示两个方面,向读者展示雄隋大唐的面貌”。在“统一”和“国家治理”的主题下,观照到本段历史的系统性、连续性。在行文表达方式上,作者“叙事多用实例”,尽可能简明化、通俗化、口语化,文字生动活泼。当然,在我看来最为重要的是作者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在隋唐史研究诸多重要的问题上,包括在中国整体历史的一些重要问题上,提出了许多重要的见解及值得思考的问题。对许多传统观点都有突破与创新。给读者“开启举一反三之思路”,获取多方面的启示。
为什么隋唐会成为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最为繁荣、昌盛的时代?为什么隋唐三百年会出现开皇之治、贞观之治、开元、天宝之治、元和之治等盛世?这是隋唐史研究的关键所在,也是作者在书中力图告诉读者的问题。作者认为唐代之所以繁荣昌盛,之所以各项制度、政策实施成功,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受到中国古代文明的精髓——儒家“民本主义”思想的深重影响与引导。关于贞观时代的“民本主义”,学界早有讨论,但作者显然从更高的层面上来认识这一问题。他认为唐太宗继承原始民本主义重在养民的思想,“把民提高到第一位,似有从前提论提高到本体论的意思。这种认识上的深化得益于对隋亡历史经验的总结”。“比起历史上的许多帝王,唐太宗对民的认识上比他们深刻得多,更重要的是,他切实施行了许多以民为本的政策,社会政治、经济状况迅速改善,一显治世风貌,民本主义的政治实践为之前所未有。”作者认为,民本主义在7世纪的唐代发展到了空前的水平,是唐代文明的精华所在。“今天再次弘扬民本主义,是历史学者义不容辞的责任。”作者这一分析,触及到了隋唐之所以繁荣强盛的根本原因。中华文明之所以赓续数千年而不衰,不能不说与儒家学说中这种民本主义思想的长远影响,有密切关系。
本书的主题是“国家的统一和国家治理”。作者对隋唐大统一重要性的认识,贯穿始终:“中国的历史经验说明,国家的统一是改革国家治理构架、恢复和发展经济、改善民生,实现‘德惟善政,政在养民’理想的前提。”作者深入研究国家统一与国家治理各项政策与社会发展的密切联系,指出隋的统一改变东汉以来地方豪强大族专断地方,有利于中央集权,有利于法制建设。作者特别强调指出:“秦汉以来,汉族、汉语、汉字是中华文明的核心内容。而自东汉以来,边境少数民族内迁、建立政权,分裂割据局面延续了三百多年,期间有文明的交流和融合,也有文明的冲突,总体上说,不利于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中以汉文明为主体的良性积累。隋朝的统一,回归汉族政权,开创了再造雄强中华的新时代。”唐朝则在更大范围、更高水平上实现了统一。作者对统一与隋唐强盛关系的分析是新颖的,特别是“从汉文明回归”的角度,来认识魏晋南北朝长期分裂之后隋唐统一的历史作用,别具新意。
与以上两问题相关联,在国家治理方面,作者提出了隋唐时期“君臣共治”的问题。作者认为,由于受“民本主义”思想的指导,唐政府的理国,不是由皇帝个人“独裁”,因此不能认为唐代中央集权制就是“皇帝专制”。基于民本主义的理念,唐朝实际实行的是“君臣共治”。“如果说民本主义是治国的指导思想,传之于前代儒家,而理政先要理官的思想,则是唐太宗将民本主义‘存于事业’,并‘以其事业存于制度’的创举。”作者通过具体史例的分析,认为隋唐时期朝廷的重大问题,多是在“君臣共治”前提下进行处理的,“集体宰相制所体现的‘君臣共治’模式的集权,为隋唐政治制度的特点之一。这也是中国古代政治智慧的结晶”。
在“共治”模式下,“皇帝、宰相和御史形成一个更加密不可分的整体,犹如一驾马车,皇帝是驾驭力量,宰相与御史好比两个轮子,当其相互协调,配合默契时,皇权的作用就得到充分发挥,故而有利于中央集权体制的稳定,有利于社会经济的发展”。“这种国家治理模式在世界史上属于首创”,应属“古代中国特色治理模式”。如果这一“君臣共治”的政体得到很好的维护,国家就会昌盛,如果受到破坏,国家就会走向衰亡。应当说,作者将笼统地一般地说中国历史上的“皇帝独裁制”与具体历史时期例如唐代出现的“君臣共治”模式加以区分,是比较客观的。
此外,作者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即“改朝换代之政治文明法则”。以往我们往往从王朝腐败最终导致社会崩溃来说明改朝换代的必然,说明农民起义的正当性。作者却从另一角度来认识这一问题,明确指出“中国古代政治文明的一个有启示意义的内容”即“虽然秦以下治国体制是中央集权,但其统治者并非完全由家族世袭。每当改朝换代,也有个别草莽英雄能成为新的统治者;正如科举制度下,一个寒门子弟可能凭借科举入仕而为宰相那样。过去总从消极因素方面寻找‘中国封建社会长期性’的原因,而没有从这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改朝换代之政治文明法则去理解,实是可惜。也就是说,应付一个中央集权统治腐败的办法之一是改朝换代,换代的政局也许会四分五裂,但中华民族的共同语言、文化、族群等凝固剂,会促成新的统一和强大”。
作者对隋唐史研究中的许多具体问题也提出新的看法。如隋唐史学界曾经热烈讨论过“均田制”问题,作者利用传世与出土文献,对学术界的定见进行了批评。他从新发现的《天一阁天圣令》中的唐代《田令》入手,从“均田制”命名之错、“均田制”破坏后庄园制兴起说之错、请田制取代“均田制”之错等多方面,指出了“均田制”研究中的诸多错误,主张用《田令》取代“均田制”的称谓。此书相关篇章,即是以《田令》为名的,这是目前隋唐史专著中,第一次用“田令”取代“均田制”的表述。
该书内容上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注意从环境变化、科学技术等多角度来研究隋唐盛衰。作者根据竺可桢的研究,认为汉唐至五代(前206-960)处在温暖期—寒冷期的过渡时期。冷暖变动幅度大致在1-2℃。温暖期对农业的发展比较有利。作者举出不少隋唐时期气候较暖的例证,“总的说,隋唐盛世有相当长的气候温暖期,所以农业有了较大发展,农业丰收又推动手工业、商业的发展”。隋唐时期,由于大部分时间属温暖期气候,降雨量较大,水资源充足。唐朝水情记录反映当时水资源相当丰富,干旱时期少于风调雨顺时期。温暖期气候,降雨量较大的又一个迹象是缘边生态环境有明显改善。作者举出夏州一带位于黄河河套之南的地区,受益于河水滋补,广袤沙漠地区居然水泊相望。而唐代最重要的农业成就即江淮水稻生产的发展也与气候有关。作者还根据德国研究人员格拉尔德·豪格发表的研究报告,注意到唐朝的衰落也与气候变迁等环境因素有关。
除了对隋唐文明正面价值的肯定,作者也客观地批判了隋唐文明的一些负面内容。例如作者分析唐代党争,认为这种“党争”,“它流毒后世,自残文明风骨”。
总之,我认为这是一部值得中国历史研究爱好者一读的史学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