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来
研究历史,述其事,想见其人。传世的历史人物肖像画,便多少能满足这样的愿望。
今天的学术研究分科愈发细密,就历史研究而言,绘画往往被纳入美术史研究的范畴。一般意义上的历史研究,特别是历史人物传记,或许会插入几帧传世的相关人物肖像画,但绝不会成为研究对象本体。然而,令我意外的是,黄博博士的《如朕亲临:帝王肖像崇拜与宋代政治生活》的研究对象主体,居然就是人物肖像。并且,他所利用的人物肖像,是最重量级的人物——宋代的帝王肖像。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是一部别致的著作,一部用帝王的肖像记载串联起来的宋代政治生活史。构思新奇,出人意表。大量围绕着宋代帝王肖像的史实、逸事乃至传说,都被黄博熔为一炉,打破历时与共时,不限地域与疆界,叙事时空交错,如同一个个蒙太奇画面纷至沓来,让人目不暇接。有场景,有画外音。历史、文学、艺术的贯通解读,透过生动可感的叙事,传达了作者的认知。
长期以来,皇权研究是我的一个研究主题。对于中国古代皇权,从通史性的视野观察,我的基本认识是,伴随着行政制度的日臻完善,皇帝在很大程度上从行政长官的角色中脱出,皇权逐渐走向象征化。这部书通过大量史事讲述的宋代帝王肖像故事,多数正是体现了画像载体所带有的象征意义。“如朕亲临”,这种由皇权带来的象征意义,在不同时期、不同场域、不同政治形势、不同的王朝体系之中,发挥着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君主不仅仅具有政治意义上的独裁,或者说与士大夫共治,皇帝制度还在一定程度上,为一个地域的民众乃至一个族群,带来了很大的向心力与凝聚力。西汉末年的赤眉军为何要拥戴一个刘姓放牛娃?刘备为何要强调刘皇叔的身份?在书中,我们也屡屡看到这样的场面,战乱中,朝廷命官颠沛流离,自顾不暇,却还死死守护着皇帝的画像乃至牌位,这究竟是为什么?“象征”两个字,就是最好的行为诠释。
超越王朝,皇帝肖像还发散着文化意义。我们看书中所述,契丹辽朝的皇帝,是那么执著地希望索取宋朝皇帝的画像。在深层意义上,是不是也有契丹在汉化进程中对中原文明向化的因素在?
黄博将此书定位为通识性普及读物,在我看来,这是一部严谨的学术著作。有关宋代皇帝画像的史料几乎搜罗殆尽。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不是接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是做不到这一点的。黄博写得很通俗。不仅研究者可以从选题到史识接受广泛的启发,普通读者也不难从愉快的阅读中获得准确的历史知识。我一直主张,学者有义务走出象牙塔,将研究成果推广给大众,挤压戏说、胡说历史的存在空间。这部书打破学科畛域,严谨而不拘谨,随心所欲,行不逾矩,文笔灵动跳跃,读来畅快淋漓。一部学术著作,能够这样去表述,既是著者所爱,也为读者所喜。学术话语可以写得这样秀色鲜活,直让人亲近。
书不是日记,是写给人看的,所以无论是学术著作,还是通俗读物,可读性是第一要义。唯其可读,方能把作者的所述所思完整地传达给读者,方能像艺术品一样,让人把玩欣赏。史学著作尤其应当在信、达之上,强调一个雅字。即使是象牙塔也须玲珑剔透,让历史学的无用之用得到完美的展现。此书的可读性值得赞赏,也值得同行借鉴。
从构思到成型,这部书的问世,既不是出于作者的心血来潮,也不是来自突发奇想,应当是长期以来学而思的硕果。学是学术积累,思是深度思考。学术积累既有不经意的平素形成,也有刻意的寻求;深度思考则会把学术积累过程中产生的电光石火,集中在一个主题上聚变成耀眼的闪电。经过这样的积淀,最后以作者喜欢的形式,加上写作过程中的逻辑重构,实现了他的表述期待。这是我对黄博写作此书过程的一个推测,也应该是一部优秀的学术产品形成的共同路径。
“在省去系统性的学理考察之后,以略带夸张的方式把学术思考的闪光点以‘网文暴点’的方式呈现出来。一边从正史与野史中找寻各种宋代皇帝御容故事之种种,一边在辨析与解析相关人物和事件的过程中,以宋代帝王肖像的聚散离合为视角,重现宋代社会的历史风貌”。诚如后记所言,这样的写作,对于黄博来说,或许只是一个“全新的体验历史”的方法尝试。不过小试锋芒,便如此精彩。学术的田野很广阔,今后的开拓肯定会有更为丰硕的收获,期待黄博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