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网打尽，求真考实，“复原”唐九卿制度和人事

    ■李德辉

    郁贤皓、胡可先二教授合著的《唐九卿考》（增订本）洋洋57万字，是一部唐代官制研究力作。2003年，郁、胡合著的《唐九卿考》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2004年，我和先师陶敏教授撰写书评《评郁贤皓〈唐九卿考〉》（《唐研究》第10卷），对该著特色和价值做了全面评述。二十年后由我再来为该著的增订本撰写书评，不能不感慨良多。

    九卿是比六部尚书更古老的中朝官制度。商周的主要政府部门即九卿，权位颇重。汉魏以来权归台省，九卿地位略有下降。汉以九寺分属三司，为其分职和监局。其中太常、光禄、卫尉，太尉所部；太仆、廷尉、大鸿胪，司徒所部；宗正、司农、少府，司空所部。三公九卿，合成一套完整的政府机构。南朝九卿多同晋制。唐之九卿源于北齐，以太常、光禄、卫尉、宗正、太仆、大理、鸿胪、司农、太府为九寺。卿各一，少卿各二。关涉到的人事，据《册府元龟》卷六二〇卿监部，有选任、举职、恩奖、选任等十五门。

    唐九卿作为政府部门要员，在选任和执掌上有其特殊性，这主要体现在与宫廷、宗室关系密近，多用于安置亲王、宗室子弟、驸马和朝官中不能当要剧的闲散官员等。其用途既有多种，除授情况也相当复杂。不仅有正员和员外置同正员，还有多种变异，如非正授而任实职，名为检校官而行卿事等。尽管这些都是有唐三百年来九卿官的选任惯例，但正史和其他官制之书却没有明文记载，这都增加了考证难度，但也增强了这一问题的研究价值。考虑到唐九卿政治分量之重及用人之多，其考证工作尤不可忽。

    此增订本之撰，原因之一是原著中考录的官员，仍有不少无法确定究属实职还是虚衔。原因之二是资料搜集未备，近二十年来唐代墓志不断出土，中有不少九卿资料，皆在《唐九卿考》原版之后。学界发表的《唐九卿考》的补订之文就有5篇。综合这些资料，新出一个增订本的机会已完全成熟。鉴于郁先生年事已高，胡教授则年富力强，所以此次增订本就由胡教授独立承担。胡教授为写好此书，花费十数年心力，增订条目多达300余则，增加字数近7万，所获匪浅。

    此书作为一部考证专著，特点有四：

    一、只考实职，摒弃虚衔，只考正员，不录其他。对于一部官员考证专著来说，这么做当然是必要的，而且是首先必须明确的一条。但考证中又能区分具体情况，对于那些虽非正除，然皆实职的官员，亦予收录。这类人员所授的官衔中，往往带有兼、判、摄、权知等字眼。另外，唐肃宗以前，检校官亦时掌实职。代宗以后，部分官员加检校、试、兼，多为节度使及其僚佐所带加官，乃虚衔。又，致仕官、赠官亦非实职，故不予收录。这些九卿官员选任的做法，在本书中都成为材料去取的标准。作者事先熟悉了唐代九卿官制的实际行用情况，才能较为顺利地从事辑考。

    二、制度与人事结合。九卿虽为史书官典所载的唐代官制，但在执行中有很多变化和例外。唐代三百年，九卿官制的执行实况，更非官典寥寥数条所可概括，实际生活中要复杂得多。本书穷尽各种常例和变例，将唐三百年来九卿有序排列，其作用已超出单纯的唐九卿官员的考述范围，实是一部相当详备、经过考实的唐九卿官制资料编年，工具书而兼具专著品格，对于研究唐史、唐文学，都是很重要的参考书。可以预期，将来随着唐代文史研究的深化，此书一定能够起到更大作用，关键在善加利用。

    三、更加重视以墓志为中心的石刻史料，取材尤广，收获颇丰。在唐代，九卿属于国家政务执行部门，六部属于政务总理部门，二者职能部分重叠，但尚书职位要比九卿重要。所以担任九卿的，半数以上为不甚著名人士，仅少数闻人任过九卿，多分布在太常、大理等重要卿寺，其余多数无名。加上唐九卿乃寻常任职，多用于安置皇亲近戚，任职并无荣耀感可言，所以史书常阙而不书，即使偶有记载也是含糊笼统，一笔带过，致使多数九卿正史无传。这使得九卿考证必须高度依赖记载人物生平事迹的唐代墓志。九卿资料分布面广，正史阙载的，其他书籍往往有载，墓志碑传所载尤多。但墓志需要出土才能为人所知，而且十分零散。今人辑集的墓志专书，录文质量还参差不齐。这都增加了考辨的困难。而本书著者郁、胡二教授却有这方面的优越条件。郁先生精研唐史四十多年，对石刻史料之熟悉自不必说，而胡教授收集的唐代墓志之多，国内更是罕有其比，加上多年考订唐代人物，又跟随郁先生考证过唐九卿，此次再来由他增订，是最理想的人选。书中资料品类之多，往往令人大开眼界。石刻史料使用精当丰富，构成此书的一大亮点。

    四、考辨精细，年表体例，便于查阅和钻研某个专题。此书性质仍属宋以来就日益昌明的表谱之学，乃史表之一种，重在以表格谱系形式，呈现唐九卿官制沿革及人员任命。这种从官制考人事的专门之学，至清代日益发达。发展到今天，从中央的三省六部御史台到地方刺史幕府僚佐，乃至登科进士、文馆学士、翰林学士，都有考释，各有专书，而且多由唐代文学研究者完成，工作同样出色。自古以来，凡史学之书都各自有体，编撰者必须谙熟史书之体。为此，就须制定严明的体例。此书属于考证著作，乃史书表谱的自然延伸，对于这种以资料辑集为基本手段的专门考订之书来说，体例设计尤为重要，体例决定了一书的成败。在具体执行中如不严格遵守，那么再好的体例也是空话。此书可贵处在于，不仅体例科学，而且不折不扣贯彻执行，这就从根本上保证了学术质量。

    此书本质上仍是根据不同目的对古籍的文献重编。只要是文献编撰之书，就都有全、真、正三个编纂要求。全即齐全完备，没有遗漏，这需要不断积累，细心寻绎。真即真实可靠，剔除伪滥，这需要学识眼光，需要谙熟唐代官制。正即编撰得法，体例严明，这需要为此书设计出一个好的体例。这是衡量此类著作学术水平的三大标准。持此三条标准以衡此书，可知是做得非常好的。

    以全而论，此书是目前为止收录最齐全的著作，所收唐九卿之齐备，空前未有。尽管以后随着出土文献的增多，还会有新发现，但至少做到了目前最好。举例来说，《卷三光禄寺·光禄卿考》考出112人，中据石刻文献新增24条，24条多属新增，仅少数是资料添补，可见增补幅度之大。《卷四卫尉寺·卫尉卿考》共有卫尉卿113人，其中增订27人。多数资料为著者自行寻获，少数据曾涧《唐九卿考订正》。多为人物新增，即原书未曾编入的任职卫尉卿者，少数为原编史料的增补。绝大部分新增，资料源于近二十年出土的唐五代墓志。合计全书，有增订的达到五分之一。

    再从“真”的角度来说，此书的考订成果也是可以信赖的。这主要得力于高度重视求真考实，确立了只考实职，不列虚衔的考证原则，对于录入的每一官员，都坚持审读原文，细心寻绎。如无实证，则适当结合唐史常识，做出推断。以此二法考辨九卿，就可以信从，而无疑义。郁、胡二君在这方面本来就有多年之精研，反复之探寻，加上此次所出又为基于丰厚积累的增订本，除了官员的新增外，还有对原著的订误，质量就更高了。所有原版中误考误入的，此次修订全部删除，剔除了“伪”和“滥”。有了这些去伪存真的考辨功夫，此书就成为一部真正可靠可用之书。

    最后，从“正”的角度说，此书也是做得十分出色的。全书时代为纲，文馆为目，统一按时代先后编排。每一卿都于官名之下，列出人名。其下按照唐代帝王顺序，依次辑录史料记载条文，注明出处，校勘、考证、笺释成果附于所辑材料之后，有则出之，无则从略。凡属此次新增的，均于其首以【增订】二字标示，这么处理就眉目清晰，便于识别。经此排列，每一卿就自成一个官员系列，正卿、少卿之间，诸卿之间，都可以前后纵横比较，阅读起来很方便。鉴于墓志资料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对于所用墓志，还分别注明出处，便于读者覆按，也为读者提供了新的资料线索，这种处理方式也是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