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义这柄双刃剑

    在《宇宙》一书中，美国天文学家卡尔·萨根随手一笔，记述了科学革命的标志性人物约翰内斯·开普勒在发现他的行星运动第三定律后三天（1618年5月13日），爆发的一场影响欧洲政治、经济、文化、信仰版图至深至巨的战争，史称“三十年战争”。“这场战争被天主教徒和新教徒描绘为圣战，实则是渴望土地和权力的人对宗教狂热的利用。传统上，交战方的战略储备一旦耗尽，战事就宣告结束，但三十年战争中，为了保持军力，军队会对平民进行有组织的掠夺。欧洲陷入了铸犁为剑、百姓任人鱼肉的绝境。”“三十年战争”大概算得上是推进欧洲现代民族国家形成的第一波浪潮。

    战争锻造民族，催生民族主义；反过来，民族主义有其不可控制之处，极端情况就是带来冲突甚至战争。二十年前，美国历史学家帕特里克·格里在其所著《民族的神话》中表达的这一层担忧，绝不过时。事实上，今天欧盟大大小小成员国内部，都或多或少、或深或浅涌动着新的民族主义潜流。藉由族群、宗教和语言的差异，“民族主义者们通过引证古代晚期的族群迁徙和早就消失的中世纪王国来证明他们要求的合理性，这些要求不仅威胁到了东欧的政治实体，也威胁到了西欧的政治实体”。英国全民公投，已成功脱欧；欧洲火药桶的巴尔干半岛冲突不断；两德统一之后强烈需要新的身份认同——“德国人的德国”；意大利和希腊被阿尔巴尼亚难民潮冲击得摇摇晃晃；奥地利在应对来自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和前南难民时，左支右绌……“民族主义、民族优越感、种族主义，这些被认为早已从欧洲人灵魂中驱除出去的灵魂，在蛰伏了半个世纪之后，带着更加强大的力量重新回到了欧洲。”

    或许痛心统一的欧洲身份之极端脆弱，唤醒欧洲人对民族身份的反思和对民族主义的警惕，《民族的神话》梳理了欧洲“主要民族”从罗马帝国崩溃之后中世纪千多年流变中如何塑型的过程，并阐述了貌似客观中立的浪漫主义政治哲学、“科学的”历史学和民族考古学等学术工具，是如何共同发力，促成了为族群民族主义张目、滥用曲解历史的民族主义史学的。

    民族主义曾经让欧洲从西北欧开始，经由一次次蛮族的冲击与熔融，掇拾起罗马帝国崩塌后支离残损的历史碎片，搭建出现代欧洲民族国家的基本轮廓，给缔造现代社会最核心动力的科学革命，以扎根、发芽、成长、壮大的肥沃土壤。民族主义带给欧洲的利好与乐观，在十八、十九世纪世纪之交，大概算得上登顶巅峰。盛极必衰，接连两次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将线性进步观击为齑粉，纳粹德国有计划的种族灭绝也让反犹主义臭名昭著，欧洲知识界和普通民众，大多经过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的战争免疫。时过境迁，免疫的效果在新的世纪之交渐次失效，也许是身历战争的人陆续谢幕的缘故吧。所以格里要提醒欧洲那些怀念民族神话的后来者，他们自以为血统明晰的民族身份，经不起历史的考索。

    通观历史，因为饥饿、内战、信仰冲突、无政府状态等诸多因由，欧洲“大规模的人口流动不是意外情况，而是一种普遍规律。现今欧洲人操多种语言、遵循不同的传统、具有多样的文化和政治身份，这都是历史上多次移民潮的结果。第一批迁入欧洲的外来族群很可能说着被我们统称为印欧语系的语言……第一个公元一千年结束前，最后一波大规模涌入欧洲的是到达多瑙河平原的马扎尔人以及到达诺曼底和英格兰北部的斯堪的纳维亚人”。两千年间，扰动整个欧洲的“大迁徙”，至少有五波。在现代人类基因图谱技术诞生之前，能将如此长时段、无数操不同语言有相异习俗信仰的人群，区分出纯正的法兰西人、英格兰人、高卢人，靠的是民族主义史学家们在十九世纪的民族神话建构。

    当代多门关涉人类起源的学科，如语言学、考古学、人类学、古生物学等，尤其生物学基因测序理论和技术的进展，从多个角度，让现代人类共同起源于东部非洲的认识取得近乎压倒性优势。而随着近百年来观察分析手段的质的飞跃，随着银河系外所有星系光谱的红移、宇宙微波辐射在所有方向的均衡分布、宇宙间所有元素的丰度构成等等射电天文学观察到的诸多支持大爆炸理论的天文现象，在几种相互竞争的宇宙模型当中，大爆炸理论脱颖而出。135亿年前的那一声BIG BANG之后，在“宇宙的熔炉”里，炼出射线、粒子、光、元素、星云、星系、恒星和卫星、太阳和地球、生命和人类……

    无论哪一种视角：历史、哲学的、神学的、科学的，只要不抱先天成见，都该如释氏那样，“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毕竟万物同一体嘛。只是那样的视角，远远超出我们芸芸众生的知识结构和能力担当，在强权和私欲结盟、怯懦与苟安交织的不可期未来，民族主义这柄双刃剑，很可能依然锋利无伦，伤人自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