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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11月02日 星期三

    吾爱堂·吉诃德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11月02日   13 版)

        ■孙江

        现在有个家伙假冒称堂吉诃德第二,到处乱跑,惹人厌恶;因此四方各地都催着我把堂吉诃德送去,好抵消那家伙的影响。最急着等堂吉诃德去的是中国的大皇帝。他一月前特派专人送来一封中文信,要求我——或者竟可说是恳求我把堂吉诃德送到中国去,他要建立一所西班牙语文学院,打算用堂吉诃德的故事做课本;还说要请我去做院长。我问那钦差,中国皇帝陛下有没有托他送我盘费。他说压根儿没想到这层。(杨绛译本)

        塞万提斯提到1612年(万历四十年)明神宗托传教士带信给西班牙国王事。文中真假堂·吉诃德预示着堂·吉诃德在中国的命运,这个我后面讲,这里谈三点:第一,塞万提斯写这段话乃是想让雷莫斯伯爵赞助出版费,所以极尽夸张之能事。在封建时代,普通人想要成名就需要找庇护者,这是成功不可或缺的条件。第二,塞万提斯是在宣传小说。既然世界各地争相阅读《堂·吉诃德》,中国人想学西班牙文,开办西班牙语学校,也就是自然之事了。这句话不实,但反映了一定的时代背景。塞万提斯钦佩耶稣会士,曾夸赞在华传教的圣父们。第三,《堂·吉诃德》一会儿说塞万提斯不是作者,一会儿说不是虚构小说,是他人撰写的史书,把虚构和现实混在一起,让读者无法分辨真假。序言和致谢写得很正规,偶尔也开玩笑,这是塞万提斯的文风所致。

        比塞万提斯的预言晚了近三百年,堂·吉诃德漂洋过海来到亚洲。先落脚东瀛,后转赴中华。堂·吉诃德的形象先行,载述其事迹的《堂·吉诃德》后出。日本明治晚期出版了若干节译本,都是“豪杰译”。大正初期(1915),岛村抱月·片上伸合译的『ドン·キホーテ』(植竹書院,1915年)出版。在中国,在清朝覆亡前夜,报章上曾有(西)塞万提斯作、傅东华译《外国之部:吉诃德先生传》(《世界文库》,1911年)之广告,最后没有见书。这类广告大体告诉其他译者和出版社,不要染指,即将出版,是否译出是要打问号的。傅东华译《吉诃德先生传》(商务印书馆)迟至1948年出版,上册20章,下册32章,总计52章,不是全译本。

        由清朝进入民国,关于吉诃德的信息多了起来。1913年,被褐的《稽先生传》分两次载于《独立周报》。1922年,林纾、陈家麟(英文转译)《魔侠传》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节译上册第一段8章、第二段6章、第三段13章,下册第四段25章,总计52章。其后,贺玉波译《吉诃德先生》(上海开明书店,1931年)19章,蒋瑞青译《吉诃德先生》(上海世界书局,1933年)共16章,汪倜然译《吉诃德先生》(上海新生命书局,1934年)共14章,伍光建选译《疯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节选,无下卷,计51章。概而观之,直到1983年,中国才有杨绛全译本《堂吉诃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上册52章,下册74章,计126章。如果从被褐的介绍算起,全译本的面世竟然花去了整整80年。

        《堂·吉诃德》一书的翻译虽然滞后,堂·吉诃德本人却不依文字,尽得风流,广为传播。有多种译法:稽先生、魔侠、疯侠;有多种绰号:呆子、憨大。还申发出:堂吉诃德们、堂吉诃德时代、堂吉诃德精神。指向是一致的: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但是,这种延续至今的固化的堂·吉诃德形象,并没有妨碍人们对他的喜爱。1925年,周作人评林译《魔侠传》说道:“用轻妙的笔致,写真的性格,又以快活健全的滑稽,贯通其间所以有永久的生命,成为世界的名著。”时人写道:“对于过去的憧憬,对于现实的不满。”“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个人,总难免有一种‘吉诃德’的情绪——不满于现实,憧憬于过去——或许恐怖于将来难(测)。”可见,堂·吉诃德已经从《堂·吉诃德》破纸而出,被赋予了各种意义。限于时间,这里我只讲两点:战士和烈士。

        战士。创造社在《创造》月刊创刊号上将鲁迅比喻为“乱打”的堂吉诃德。鲁迅在《奔流校编后记》(1928—1929)嘲笑道:“中国现在也有人嚷些什么了,但因为实在没有看过这一部书,所以和实际是一点不对的。”鲁迅和周作人是看过日译本的。1928年,曹靖华所译屠格涅夫《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经鲁迅校对后发表在《奔流》上。但是,鲁迅的看法与屠格涅夫不一样。1930年代,鲁迅化名“不堂”,写《中华民国的新“堂吉诃德”们》,称“书獃子”是不合时宜的行动者。鲁迅去世多年后,何其外在《从吉诃德说起》(1942)中将堂·吉诃德喻为“憨大”。“其实,照我看来,吉诃德那样的先生,在中国是没有的。”在中国,是如侠客的小丑。“我觉得,倘若今日,真有几个吉诃德先生的话,他们必需披一件诙谐的外衣。”“我们说的诙谐其实该说是幽默。鲁迅先生,我们斗胆说他是彷徨在新文苑旧战场之间的一个老吉诃德先生(自然他是成功了)。他直带着他的枪入土……”

        烈士。瞿秋白(笑莑)在《吉诃德的时代》(1931)写道:中国的西万谛斯还在“摇篮”里,笑尽他人后,自己如何呢?“然而,既然这样恨这些贪官污吏,以及新式的贪什么,污什么的,那么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要怎么干呢? ——他们是各不相关的,各不相顾的。虽然他们是很多,可是多得像沙尘一样,每一粒斗士分离的,这不仅是一盘子的散沙,而且是一片戈壁沙漠似的散沙。他们等待着英雄,都各自坐着,垂下一双手。”培良在《吉诃德先生》(1934)说:“我也正和那位骑瘦马的吉诃德先生一样盲目固执,决不会更换我的方向,现状对于艺术是摧残的,我却更决定献身于艺术。”“从事于艺术工作的人决不能和现状妥协,吉诃德先生宁可相信旅店是城堡,风磨是巨人,羊群是敌军,饿困山中而不肯改变自己的信念。我们,难道不应该这样吗? 因为想借助他力,稍稍妥协一下,所以才弄得狼狈不振,回想起来不觉自笑。”吴景菘在《吉诃德精神》(1946)写道:“吉诃德先生虽然被人指为‘憨大’,但吉诃德先生却是有他的理想与他的蛮劲的。受了市侩旧学传染的青年人,没有资格笑他。”

        战士和烈士,一字之差。战士,不怕牺牲,勇战风车。烈士,必须牺牲,成为旗帜。二者聚于堂·吉诃德一身。为什么人们对堂吉诃德怀有别致的感情呢?原因在于:他对真理的追求。答案藏在小说的第51章。

        1983年,杨绛译《堂吉诃德》出版。二十年后,接着出版了两个译本。在杨译下册第51章“桑丘·潘沙在总督任内的种种妙事”,堂·吉诃德给桑丘去信道:“我现在得要干一件事,可能得罪这里两位贵人,我虽然很为难,却又顾不得,因为我无论如何,第一得尽自己的职责,不能讨他们的好,正如常言所说的‘吾爱吾师,而吾尤爱真理’。我对你引用这句拉丁文,料想你做了总督,该学会古文了。再见吧,但愿上帝保佑你别成了人家可怜的东西。”对“吾爱吾师,而吾尤爱真理”,杨绛注:“相传是亚理斯多德的话,‘吾师’即柏拉图,亚理斯多德实无此语。”这句话屠孟超译《堂吉诃德》(译林出版社,2004年)作:“吾爱吾师,而吾尤爱真理。”注:“原文为拉丁文,相传是亚里斯多德的话。张广森译《堂吉诃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作:Amicus Plato,sed magis amica veritas。注:吾爱柏拉图,而吾尤爱真理。显然,屠孟超沿用了杨绛译法。张广森按原文译出。为什么杨绛会如此翻译呢? 杨绛所注不准确。亚里斯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1卷第6章有类似的话:“因为虽然两者都很可爱,但虔诚要求我们尊重真理甚于朋友。”Amicus Plato, sed magis amica veritas(吾爱柏拉图,而吾尤爱真理)应该从这里派生出来的。在中世纪,传言柏拉图曾说过类似话,故有拉丁文:Amicus Socrates, sed magis amica veritas(吾爱苏格拉底,吾更爱真理)。

        “吾爱吾师,而吾尤爱真理”,见于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刊登的《生计学(即平准学)学说沿革小史》。严复《群己权界论》作:“吾爱吾师柏拉图,胜于余物,然吾爱真理,胜于吾师。”二者相校,严译更准。原因可能是梁启超译自日文。前引日文足本片假名翻译之后旁注小字:「プレートーは我が朋友なり、然れども真理は更に我が朋友なり」——柏拉图是吾友,然真理更是吾友。如果检索《申报》和《人民日报》可知,“吾爱吾师,而吾尤爱真理”,在20世纪上半叶曾广泛使用,1980年代,这句话得以张扬。杨绛选择这种译法莫非有时代的投影。

        堂·吉诃德口中的真理并非空洞的教条,包含了柏拉图所说的“四德”,四德中的“荣誉”尤为骑士所推崇。堂·吉诃德写道:“如要赢得子民的爱戴,别的不说,有两件事必须做到。一是以礼待人,这话我已经跟你讲过。一是照顾大家丰衣足食,因为穷人最忧虑的是饥寒。”面对这个人,难道我们不会由衷地说:

        Megusta Don Quijote de la Mancha(吾爱拉曼却的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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