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文
近三年来,我们的生活及赖以安顿的世界,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瘟疫、战争、封闭、隔离……“昨日的世界”已成过去,人类社会似乎又走到了新一轮变化的关口,不知前方会面临何等局面。幸好,还有许倬云先生这样的长者,不断给予我们指引和安慰。
他说:“往里走,安顿自己。”他以一生的行动,向我们示范了一个人如何在艰难困苦中自处,如何与命定的种种不幸抗争或相融,修己以安人。从七岁开始,他随时任抗日战争第五战区荆沙关监督的父亲伯翔公许凤藻,辗转于湖北、河南、四川各地的乡野山间。先天不良于行,他坐在磨盘上观察农民如何耕作,铁匠怎样打铁,远山的雾霭起起落落。出川的年轻人奔赴战场永不再回来,稚嫩的面庞七十年后犹在梦中浮现。他也随父亲读《大公报》上张季鸾的评论,《观察》里费孝通的文章,还有《宋名臣奏议》和《日知录》,听父亲分析太平洋战场的战况、战报,长江及其支流的航道、水文。1953年,父亲去世前叮嘱道:“你们要努力,为未来的中国留下种子。”
所以,许先生从来都不是书斋里的学者。在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期间,他走上街头参与民权运动;1962年,他放弃了美国的五份教职,回到台湾大学和“中央研究院”;因为台湾政治气候的变化,1970年他到匹兹堡大学工作直至退休。在此期间,他还为《中国时报》和《联合报》写了四十年的评论文章,与蒋经国、严家淦等国民党高层多有交往,致力于推动台湾社会开放,被媒体誉为“台湾改革开放的幕后推手”。《西周史》本来是他献给傅斯年先生的一本学术专著,在1993年“三联版”的序言中,他说:“我对伟大的人物已不再有敬意与幻想。”
此后近三十年间,他开始践行“为常民写作”的夙愿,《万古江河》《说中国》《中国文化的精神》等大众史学著作风行海内外。他给大学生演讲,给企业家演讲,为两岸三地的青年交流筹办“浩然营”,为南京大学筹建“高研院”…… 近年来,更是借助互联网平台链接到无穷远方的更多读者。最令我感动的,是日前他讲述严家淦当年和他的一番谈话:“不要求事功,不要求成就——只有求心之所安。事功靠不住的,及身而止。我们只能说那时候尽力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们做到了。”
最近出版的新书《往里走,安顿自己》,就是上述许先生“人生面向”及经验的总结,有关疫情、人生、正在剧烈变化的世界,以及在伴随终身的艰难困苦中,如何“修己以安人”。
近几个月,许先生时常担心来不及写完正在进行的书稿,这是《万古江河》之后他晚年最为重要的作品。前阵子,我们终于完成这一工作,而先生依然精神健旺。在喜悦而放松的情绪之中,我写下这首《江声》,既是对这一刻的纪念,也借此机会表达多年来,我的感激和感怀:
江声浩荡自神女峰翻涌奔逝万古心事卷起千堆残雪
江声——致许倬云先生
伟大的人死于伟大幸存者在旧梦中挣扎
命运如轮转动西风故国余音彻夜回响此岸之水愈深彼岸身影愈发清朗
饕餮吞噬青铜寒鸦唤起孤村听着江声,你一寸寸老去江河入海,望月于朗夜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