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俄狄浦斯者”是作者对小仲马的定位,一反人们对仲马父子关系的刻板印象。小仲马一直甘心于其姓氏中的“小”(fils),即“子”之意。
上个世纪之交,在思想文化领域,出现了一刚一柔的两部译作:1898年,严复翻译了英国思想家赫胥黎的《进化论和伦理学》,取名《天演论》;1899年,林纾翻译了法国作家小仲马的《茶花女》,取名《巴黎茶花女遗事》。两部译作犹如蝴蝶扇动了两下翅膀,经过层层传导,在中华大地掀起狂风巨浪,深刻地改变了中国的思想和文学样态。《茶花女》的凄丽哀婉的爱情故事开启了法国乃至西方文学登陆中国的历史进程,打上深刻西方文学印记的五四新文学便如洪流般喷涌而出。
《茶花女》的故事令无数读者落泪,其形象亦被无数学者从各个角度进行了无死角的研究,而作者小仲马则显得黯然和失落。关于其书,世人似乎只知《茶花女》;关于其人,人们似乎只知他与烟花女子玛丽·杜普莱西萍水相逢的际遇。尤其令人遗憾的是,在人们的认知中,小仲马是以大仲马之子的身份而存在的,始终不能走出大仲马的阴影,即使他完全是凭借自己的成就奠定其文学地位。
据笔者粗略检索,迄今国内只出版了三部与小仲马有关的传记:一是法国传记作家莫洛亚著《三仲马》;二是鲁刚著《仲马父子》;三是罗宾娜编著的《大仲马小仲马传——充满奇遇的风流父子》。仅有的这几部传记都是把小仲马与大仲马捆绑搭售。
小仲马的这种尴尬在其祖国法国也大致相同。父子二人在当时的法国文坛日月同辉,小仲马的知名度甚至超过父亲,但是在后人心目中,他们是有着日月之别的。一“大”一“小”不仅是代际的差异,也是人气的高下。大仲马历来是一个话题人物,其豪放不羁的性格、色彩斑斓的人生、处处留情的情感生活、气势如虹的冲天才情,为传记家提供了绝佳的、取之不尽的素材。而小仲马多年来没有一部完全独立的传记。
正是为了还小仲马以其本来的独立地位,法国仲马研究专家玛丽亚娜和克洛德·肖普夫妇积数十年之功写成《小仲马传》。这也是法国首部全面翔实的小仲马传记,荣获了2017年龚古尔传记文学奖。作者按照小仲马的成长轨迹,从其出生写起,以时间为线索,将小仲马一生的各个阶段和重要事件串接起来。大仲马此次屈居陪衬角色。
“反俄狄浦斯者”是作者对小仲马的定位,一反人们对仲马父子关系的刻板印象。俄狄浦斯是希腊神话中弑父娶母的人物形象,被弗洛伊德借用,指男孩在成长过程中滋长的仇父心理。小仲马是大仲马与一位缝衣女工的私生子,他出生后,大仲马并未立即承认,抛下母子另寻新欢。童年时,私生子身份和卑微的母亲使他在学校里备受贵族子弟的歧视和侮辱。这是小仲马最大的情结。他在以后的多部作品中都写到了私生子和家庭伦理。“我一直认为,一个男人自愿生了个儿子,却不为他提供生存必需的物质、道德和社会条件,也不承担由此产生的所有后果,他就等同于小偷和杀人犯。”《私生子》序言中的这段话堪称是小仲马对于自己原罪身份的心声,也似乎是对于大仲马的间接控诉。“非婚生、私生子艰难的童年、对父亲放荡生活的不赞同、父子二人截然相反的性格、他们之间作为作家的竞争”,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所有这一切本应使小仲马成为一个现代俄狄浦斯。
但小仲马“没有寻求与父亲决裂,也没有想过取代他、杀死他”。虽然大仲马周旋于众多的情人之间,但他对于儿子的成长和教育还是上心的,通过法律程序争得了儿子的监护权。大仲马称小仲马为其“最出色的作品”,也是小仲马文学之路上的引路人,利用自己的名望为儿子提供提携和帮助。在《茶花女》《私生子》的演出或发表大获成功时,父亲不吝赞誉之词,与儿子同享成功的快乐。父子在文坛上并驾齐驱,双星闪耀,成为当时一道奇特的景观。甚至在小仲马因为与杜普莱西等情人的荒唐情事而钱袋日瘪时,大仲马在自己经济状况日渐捉襟见肘的情况下仍然解囊相助。
小仲马尽管他看不惯父亲荒唐混乱的私生活,但他从来不是一个逆子,而是扮演着父亲的保护者的角色,以宗教般的热情维护父亲的名声、利益和形象。当大仲马被人指出聘用枪手、盘剥无名的作者,小仲马挺身为父亲辩护;在大仲马深陷债务危机,儿子担负起经纪人的角色;当父亲垂垂老矣,小仲马更是充当起“父亲的父亲”,把大仲马接到身边;在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后发表的演讲中,他首先将荣誉归于父亲。在他的奔走和资助下,在父亲的家乡竖立起一尊大仲马雕像。小仲马一直甘心于其姓氏中的“小”(fils),即“子”之意:“这个词是我名字的一部分,它就像是我的姓氏之外的第二姓氏”。小仲马从未有僭越弑父之心,而是像耶稣一样把父亲视若圣父(Père)。
值得一提的是,《小仲马传》的资料部分几乎占全书一半篇幅,如小仲马与友人的通信、同时代人的记述、当时的文书、报章等资料等。作者更多地在资料之间穿针引线、在空隙之处抹灰勾缝。对于小仲马与“茶花女”原型杜普莱西的恋情,该书披露的细节让我们看到了他们之间的交往远非书中描写得那么真挚纯情,而是交织着真情与谎言、爱怜与金钱、背叛与和解、相爱与相杀,小仲马将一地鸡毛的爱情插曲幻化为一支天鹅神曲。小仲马作为当时文艺圈的核心成员,与文艺界、出版界、戏剧界、新闻界的一众头面文人有着密切往来,他们的交往充满惺惺相惜,也充满斗法拆台。这方面大量一手资料的披露也为我们勾勒出一幅19世纪中期法国文艺界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