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尽天下鸟！

    看尽天下鸟！ 那是萦绕鸟人心头的一个梦。

    当我瞥见《看尽天下鸟》那一瞬，丝丝儿酸楚涌上心头，我连华夏鸟还有三分之一没见过，居然有人看尽天下鸟。

    赶紧翻开书瞅瞅。哦，原来没有人看尽天下鸟。

    《看尽天下鸟》不过讲述一位叫做理查德·科佩尔的美国鸟人为看尽天下鸟穷其一生追逐梦想的故事。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由儿子讲述的父亲的故事。

    全球鸟类万余种，科佩尔的清单7000+，跻身世界顶级鸟人之列。如此傲人成绩的背后，是一个鸟痴疯狂追鸟的人生，与鸟儿纠缠不清的人生。追鸟是知识、体力、意志、时间、金钱，以及吃苦耐劳的比拼。每个鸟痴都有一箩筐的故事，大多数故事都妙趣横生。而本书尤其特别，作者不是他者，而是某些事件的亲历者，他讲起父亲的追鸟故事如行云流水，让你读之不忍释卷。故事里穿插着鸟类学科普、美国观鸟史、鸟圈逸闻趣事、犹太复国运动、纽约市皇后区的变迁、1939年与1964年纽约世博会、联合国及其总部大楼的发展等等相关知识，直看得你连连感叹开卷有益。然而，最打动我的还是那浸透纸背的浓浓父子情，小科佩尔把老科佩尔的人生故事讲得荡气回肠，让你读罢不禁沉思，人为什么而活，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

    1940年代末，纽约市皇后区，一只褐弯嘴嘲鸫诱发了少年科佩尔的观鸟兴趣，从此乐于此而不为疲，且终生执迷不悟。

    褐弯嘴嘲鸫，比大杜鹃稍小，身修长，喙细长，尾颀长，上体红褐，下体色浅染褐条纹；栖于灌木丛、草原、林地边缘，在地面捕食无脊椎动物；广布北美地区。美国作家哈珀·李创作的小说Kill a Mockingbird（《杀死一只知更鸟》），获1961年普利策奖，小说中的Mockingbird是一只小嘲鸫，与褐弯嘴嘲鸫同科不同属。很遗憾，李没有以一只褐弯嘴嘲鸫作为隐喻，它的声名便不像小嘲鸫以“知更鸟”之名逸出了鸟圈。褐弯嘴嘲鸫，这只其貌不扬的鸟儿，我曾在纽约市郊一个小树林里遇见过，或许科佩尔也曾在那片树林里听过它鸣唱。

    少年科佩尔天天都去看他的褐弯嘴嘲鸫，却不能由着天性发展观鸟爱好。他的父系母系两个家族都是东欧犹太人，在欧洲犹太人大屠杀前夕逃往美国。科佩尔家族的兴旺，犹太民族的复兴，父母亲将希望寄托在美国出生的科佩尔家族第一代的长子身上。他将来必须成为一名医生，这是犹太人的传统职业。父母的期望好似如来佛的手掌心，他的学习、爱好以及专业、职业，都跳不出医生这个目标。凭心而论，希望孩子未来衣食无忧，受人尊敬，过体面的生活，不必位高权重，不必富可敌国，更不必去振救地球，这样的期望算不得奢求，也不算苛求。少年科佩尔自觉背负起责任，默默地朝着目标靠近。当天性让他走得太远，责任又会将他拽回来。

    如父母所愿，青年科佩尔做了医生，并娶妻生子。然而，在时代潮流面前，大多数人都会被夹裹进去，成为社会剧变的一部分。1960年代美国兴起嬉皮士运动，激荡着Do your own things的吼声，科佩尔压抑已久的天性喷薄而出。医生科佩尔医得了他人的身体，却医不了自己的心灵，在追求精神自由的反叛风潮中，循规蹈矩的人生被中断，他的婚姻破裂了，两个相背而行的灵魂解放了，肉身不用捆缚在一起了。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芸芸众生将苦短的人生活成别人的样子或者别人想要的样子，真正为自己而活的能有几人？ 看尽天下鸟，一个声音在声声唤。青年科佩尔如梦初醒，用梦想交换的职业和婚姻，不是他想要的。他思忖，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想要与谁共度余生，什么才能给自己带来快乐。他果敢地听从内心的召唤，他要做鸟人科佩尔，将余生献给鸟类。他开始朝着梦想一路狂奔，物质清贫了，精神却充盈了。他成功了，成了超级清单记录者，活出了一个自己。

    然而，做自己想做的事，成本是高企的，如何在逐鸟与家庭、亲情、事业之间踩翘翘板，需要太多太多的断舍离。事实上，当暮年时追忆起过去，科佩尔依然挣扎在天性与责任的角力之间，也未能完全挣脱出俗世的泥潭。真正拥有恣意人生者，屈指可数，菲比·斯内辛格或许可算一位。菲比是两位清单超8000的鸟人之一，40岁那年诊断出癌症，当被告知生命只剩下六个月时，她毅然放弃治疗，去追逐鸟类。17年后，当即将找到她的第8500种鸟时，她在马达加斯加一条偏远的路上因车祸丧生。她真正活出了属于自己的人生精彩。

    隔圈如隔山，鸟人的疯狂追鸟行为，尤如洁癖一般的强迫症，圈外人或许难以理解，于鸟人却心有戚戚焉。一入鸟圈深似海，看尽天下鸟，是每个鸟人心中的魔念。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科佩尔的人生可仰慕却难以复制，更遑论菲比，大多数鸟人只能将梦想深藏心底。

    我也渴望像重度清单记录者一样，着魔似地追着鸟儿满星球跑，及至耄耋之年不因为别人而活而懊恼。可是，尘世的羁绊实在太多，放飞自我，谈何容易。惟有把观鸟当作一种修行，假装活出自己，给自己的人生赋予意义。混迹茫茫人海中，心底总萦绕丝丝的孤独、丝丝的焦躁，是观鸟让心变得宁静、充盈喜悦。非鸟人，难知追鸟之乐。多年前一群小䴙嬉水的情境至今仍历历在目——十余只小䴙两两一组企起小脚板比赛划水，无邪的快乐在湖面上下回荡，一种大欢喜霎时涌上心头，我感动得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地为小鸟儿们大声喝彩，内敛的我难得如此放纵自己任情感自由倾泻。法布尔说，如果你不善于与人打交道，就躲进大自然吧。斯言诚不我欺，在红尘里打滚，观鸟便是可以归隐的山林，我要躲进去，躲进看尽天下鸟的美梦里，让污浊的蝇营狗苟，滚他丫的。

    看尽天下鸟，于科佩尔，是一种人生宣言，也是一种人生姿态，于我却是一种奢望。不能够像科佩尔一样奔走在看尽天下鸟的路上，不时拿出《看尽天下鸟》来翻翻，用别人的故事来装点自己的梦境，纾解备受煎熬的心，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