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有据，孤证不立

    《清代地方政府》（LocalGovernmentin China Un⁃derthe Ch’ing，哈佛大学出版社1962年出版）是瞿同祖旅美期间的英文力作，也是研究清代地方政府实际构成及其实际运作模式的名著。1955~1962年，瞿同祖应费正清之邀到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做研究员，此间完成了《清代地方政府》的创作。该书的翻译工作由范忠信、何鹏、晏锋完成，中文版2003年由法律出版社首版，2011年法律出版社再次修订出版，2022年新星出版社推出最新修订版。

    《清代地方政府》出版恰一甲子，至今仍是清史研究的经典之作，是清代政治制度研究一个绕不开的起点，一座未被逾越的高峰。六十年后阅读该书，其学术价值自不待言，其言之有据、孤证不立、深入浅出的学术态度，更是当今社会科学研究当大力坚持和提倡的。

    内容之外，《清代地方政府》的突出特点恐怕就是其注释引文之巨了。范忠信在2003年初版译者序中讲到，“一本正文字数仅仅十三万字（汉译字数）的著作，其注释所引据史料或著作多达四百六十余种，注释多达一千六百八十五条之多，注释文字达十五万二千多字，这的确有些让我们叹为观止了。”我们不妨做一个换算，该书平均每77字有一处注释，而注释字数又是正文字数的1.17倍，这应当是不折不扣的“言之有据”了吧！

    细究引文，《清代地方政府》的又一特点就是资料的旁征博引了。作者在该书“引言”的末段指出：“关于我使用的资料，应当略加说明。基本资料来自法律、法令、行政典章（则例）、官修政书（如《大清会典》和《会典事例》），以及各类‘全书’。但是，更有价值的资料来自州县官本人或他们的幕友、长随们撰写的官箴书或指导手册。这些资料旨在为后继者的工作实务提供指导，包含作者根据自己在衙门任职经验提出的忠告。另一些有价值的资料是官方档案、记录、函牍及官员、幕友或其他熟谙行政事务的人写的笔记。这些材料就地方政府的行政运作及其难题、官僚体制外附属群体的活动、其各类成员之间的关系（包括紧张关系或别的心理表现）等问题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此外，传记、地方志、随笔、杂记等也为我们的考察提供了一些适宜的资料。”中国政治制度史的研究，引用正史、律例是常见的，但能够大量引用笔记、方志、函牍、档案、野史等，恐非多见，这也正体现了作者“孤证不立”的态度。

    通读全书，《清代地方政府》的最大特点当属通俗易懂了。不妨选取该书72页的一小段：“众所周知，书吏极为狡猾。正如有的地方官所言，他们仅为求利而来，不会被仁慈感动。150因而有人说，应把他们视为‘奸类’严加提防。151关于这一问题，几乎所有的忠告都是强调：对书吏衙役应当严厉，只应冷面相对；152除涉公务事外，州县官与书吏之间不应有私下言语交谈。153《钦颁州县事宜》（皇帝对州县行政的训令）忠告，州县官不应让自己的外在言行显露出自己的真实态度，不应对书吏有笑脸，因为那可能会被书吏理解为鼓励的信号。154”这段论及清代“书吏”的文字，区区200字竟有5处注释（注150出自《壮悔堂文集》，属文集类；注151出自《牧令书》，属政书类；注152出自《学治臆说》，属笔记类；注153出自《图民录》，属小说类；注154出自《钦颁州县事宜》，属官箴类。），可谓行文句句有来历，5处引文，类型各有不同，只为阐述书吏之狡猾，可谓议论“孤证不立”。然而，别于很多学术著作，该段文字读来绝无门槛，一个毫无专业背景的读者也不会有任何阅读障碍，这不正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深入浅出”吗？

    一部好的学术著作，首先应当做到言之有据、孤证不立，而非自说自话、循环论证；其次还要做到深入浅出、简明易懂，而非诘屈聱牙、故弄玄虚。这两点都能做到，才是学术正道，《清代地方政府》都做到了，所以它成为了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