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煨莲先生诗辑存

    1996年，刘梦溪主编的“中国现代学术经典”丛书在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其中的《洪业 杨联陞卷》是由王钟翰、姚念慈、达力扎布编校的。王钟翰是洪业爱重信任的学生，洪业晚年曾委托他处理留京藏书等后事。《洪业 杨联陞卷》除了收录洪业9篇重要论文，另附的《洪业先生学术年表》《洪业先生著述要目》和《洪业先生小传》，都是由王钟翰写的。无论是小传、学术年表还是著述要目，都没有提到洪业有诗集，也没有特别提到洪业的诗歌创作。

    事实上，洪业诗作传世者不多。1968年，香港南天书业公司出版了由陈湘广（Charles K.H.Chen）笺注的洪业《我怎样写杜甫》。陈广湘（1912-？）字澄之，江苏扬州江都人，曾任美国达特茅斯大学教授、东方图书馆主任。这个笺注本是作为他主编的“东方研究丛书”之一出版的。陈广湘在前言中说，“兹篇《我怎样写杜甫》，尤为深入浅出，于文学研究启发至大。为先生笺注斯篇，每有所疑，即驰赴剑桥面乞教益”，可见他与洪业的关系颇为密切，这个笺注是得到洪业授权的。书末附有洪业《诗存》，实际上只有三题，即《剑桥岁暮八首》《茂矣》《哭邓之诚文如》。新版《洪业传》也附录了洪业《剑桥岁暮八首》，对了解洪业的诗心人格都很有帮助。

    我以为，洪业先生的诗作是值得珍惜的，因将所见其诗作抄存如下，大致以年代先后为序。但个人见闻有限，挂一漏万，在所难免。并世博雅君子，倘有指点补充者，不胜感荷焉。

    一、诗钟减、妍七唱花未开完香不减，春虽老去色犹妍。

    按：此洪业少年时所作，见《洪业传》，第32页。

    二、奉和文如先生句望途可鉴前车覆，论战曾知后甲难。最限驽骀充上乘，周旋进退误中乾。奈何流矢惊文举，奚望挥锄效子清。试问江南如鲫士，他年可忍祭田横。

    谋国厌闻名士论，救亡动剧匹夫思。敢期击鼓其镗日，不是裴公久病时。洪业和诗载于《槐居唱和》，作于1933年。

    三、题邓之诚《闭关吟》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恶风白浪何嗟及，拟绝天骄拔汉旌。

    文如先生与业同日为日军所执，同日得释，难中知其有诗百馀首，后写作一卷相示，且命作序。业不知诗，不能文，然又不能方命，遂乞醯于少陵，得四句，姑作题词耳。

    壬午七月二十日洪业拜题

    （《闭关吟（五石斋印本）》扉页，见《邓之诚诗集三种》下册，泰和嘉成拍卖有限公司，2015）按：壬午是1942年。

    四、六君子歌

    张公谩骂如癫狂，溷厕败帚执为鞭，佩剑虎贲孰敢前。

    陈侯静寂若寒蝉，解衣扑虱数盈千。蔡郎病热日长眠，低唤妻儿梦连绵。林子食箪著四篇，画饼充饥口垂涎。诗家赵无无椠铅，长爪能传厕上笺，刻画南冠惨态全。

    侯生短视独泰然，偏谓西牢居处便。毕竟吉人相有天，斯文未丧秦坑边。凄凉往事等云烟，偶尔回头己二年。

    按：六君子指1941年底被日寇逮捕入狱、最后被判刑的张东荪、陈其田、蔡一谔、林嘉通、赵紫宸、侯仁之。1942年6月18日出狱。赵紫宸狱中作有《南冠集》。诗云“偶尔回头忽二年”，则当作于1944年。此诗洪业曾手书一本，赠予侯仁之。参见侯仁之《忆洪业师兼为〈六君子歌〉作注》，载侯仁之著，《唯有书香留岁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第468-469页。又按：此诗诗体仿杜甫《饮中八仙歌》

    五、《过临湖轩》：

    不意收京后，梁园偃盖张。苍松摇碧水，红叶掩高墙。补阙婆娑绿，更生灿烂黄。总因秋色好，翻欲谢寒霜。

    载《燕大双周刊》第二期（1945年12月8日）。诗前有洪业序曰：“校难纪念特刊记者来索陈述复课情绪之稿件。十月中有《过临湖轩》一首，简薛吟白、赵紫宸、邓文如、陆志韦诸公者，因录以应之。”

    六、茂矣（卅六年五月卅一日）檀山东海东，奇岛名茂矣。茂矣夹两山，东西相对峙。西山自耸秀，高临下都市。东山罩晴云，远望才丘坻。主人邀登车，东行直奔驶。蔗田过万顷，冈峦乃渐起。长途萦一带，互折而层累。行行入翠微，园林何旖旎。地高气候殊，云可种桃李。盘纡复前上，飞雾斗游晷。举头向清光，豁然见岌嶬。天体果穹窿，蔚蓝浄无比。夏阳故炎热，今忽吐秋泚。白云都河去，俯视足可指。西山无处寻，翻在云之底。磊柯更百仞，列嶂相连纚。初眺若缺盆，逼观如败簋。跼步凌垠堮，引领瞰其里。深可数百丈，广可数十里。火山孰为大，嗟夫此遗址。巨凹藏群阜，低昂排迤逦。彬驳各峰头，微涡留頳紫。想昔爆发时，岩岫为披靡。洪炉溶地骨，大鼎沸石髓。烟黑欲污天，火烈如焚纸。崇墉既崩决，奔泻压郊鄙。于今存阬谷，空阔徒尔尔。火井久息烟，劫灰已万纪。众籁寂无声，浮云自远迩。异卉曰银刀，参差生峛崺。缟叶环皓干，亭亭捧素蘂。此山本无泉，燥地那有水。餐云复饮露，惨淡营生理。处境虽艰危，天恩固可恃。俯仰眸绝色，徘徊叹观止。

    按：此诗作于1947年洪业应聘往夏威夷讲学之时，茂矣（Maui）是夏威夷群岛中的第二大岛。

    七、剑桥岁暮八首其一剑桥岁暮叹年侵，胜地风光久陆沉。自分闻钟羁客耳，犹惭览镜丈夫心。国因丰大从多故，民苦流亡岂只今。炳烛差堪窥典籍，瓣香乡往顾亭林。其二哈佛诸生困棘围，五经博士好夸威。出题不惜兼难易，射策犹期中隐微。教学原无中外例，图书故是国家非。旧校桑沧浑意表，西望正能永日归。其三燕京大学对西山，华表亭亭贤士关。儒雅师资尊孔孟，英才教育乐甘颜。如何礼让多年后，顿尽风流一旦间。市虎才谈人变色，令威飞去不飞还。其四辛巳年除在系累，南冠十一共凄其。敌骄方谓驱羊易，士弱宁知捋虎威。要为彝伦留气节，誓将生死托希夷。伤哉战克和戎矣，于国翻无毫发裨。其五吾家今日亦三洪，但愧功名远不同。也好读书求义训，究嫌用世短包蒙。

    忧危海淀春风里，喜捷申江谷雨中。肥瘦提携曾几月？ 天涯散处又西东。其六

    燕市当时老侣俦，最思赵邓陆孙刘。酒虽怯饮杯杯好，山为同看处处幽。万里无从探消息，九年几已惯离愁。文如诗问藤花会，此愿终天恐不酬。其七

    叠叠藤萝紫气赊，南园半角廿年家。一窗山景应如故，万卷尘书尚在耶？点点倾囊今再置，篇篇插架慢增加。海滨集内多佳作，细读只嫌老眼花。其八

    人文宗匠复宗师，友悌城中着鹿皮。事业非同糊口计，传邮再发解颜诗。力悭未克全酬和，腹俭还容出遁辞。那可生灵涂炭日，雕虫小技壮夫为？

    按：《诗存》本《剑桥岁暮八首》题下有自注云：“奉顾一樵先生命，用少陵〈秋兴〉诸韵》”，可见这首诗用的是杜甫《秋兴》八首诗韵。顾一樵，即顾毓琇，著名学者和教育家。第七首诗中提到的“海滨集内多佳作”，指的就是顾氏选译的各国诗歌合集，收入《顾一樵全集》第八册。第六首有云：“万里无从探消息，九年几已惯离愁。”洪业1946年去国，由此推算，此诗应作于1955年。

    八、和周策纵游唐人街戏和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并用原韵

    海外嫏嬛幸共游，诗家锦思出如流。妙辞好笑谈新味，丽句先将写旧丘。老去栖迟孤树屋，春来顷刻百花洲。

    那堪世变沧桑里，更读旧（书？）生万古愁。

    按：见《周策纵旧诗存》第81页，作于1957年。同页又有周策纵诗作，题曰：“洪煨莲先生命作前诗，既成奉览，复蒙和作，因再步原韵奉答”，并附录洪氏和诗如上。

    九、哭邓之诚文如（生于一八八七，卒于一九六〇）

    清修与众殊，难用因材大。邓公度外人，生长滇云内。民初抱壮志，幡然下烟霭。沪滨诸遗老，一见惊风概。北大编国史，礼聘延耆艾。公时独年少，周旋屠张辈。

    （原注：屠寄敬山，张相文蔚西）淹岁竟无成，筑室道谋碍。政局数迍邅，学府随狼狈。投笔奔国事，南北疲行驮。党伐生纵横，割据任军队。金钱买廉耻，苟且相迁代。公谓解纷乱，去兵为要最。与其争虚言，曷若息凶害。世方轻孔丘，谁复识郭泰。吾谋适不用，废然返无奈。史学教授席，坐期餐沆瀣。俸常欠不给，贫直分无贝。君子自固穷，儿女奚所赖。燕京虽私立，可就资粗粝。辛勤共甘苦，阳纪忽过再。寂寞槐树街，到门非褦襶。僚侪犹寡合，诸生则捧戴。窗外竹菁菁，斋中人霭霭。插架三万轴，指顾供商兑。好学斯可教，忠焉能无诲。茶烟待客来，著述须宾退。笔削二千年，百家存沙汰。制度求其通，名物略其碎。才学识三长，岂徒掉书袋。

    （原注：公编著大小十馀种，而最专心致力于《中华二千年史》，初印为燕大讲义，中为商务印书馆大学丛书之一种。最后完本以一九五六年由中华书局出版，锽锽钜制，都二百万言，其以正史纠稗野之诬，以稗野补正史之阙，犹万斯同季野之遗意。）

    生平严取予，品藻时显晦。昔贤未轻许，时流更自郐。素厌留学生，顾我为例外。

    每逢星期五，过舍欢晤对。嗟我谫陋者，剩残亦沾丐。别来十馀载，入梦疑暧曃。清诗寄万里，犹问藤花会。人间与天上，此意不相悖。

    但若念斯文，何能免怨憝（怼）。暗雾蒙乾坤，洪涛灭华岱。只馀一骨董，洒泪空怀爱。

    （原注：一九四一年冬，在日本宪兵队狱，初与杜撰髯叟同拘一室中。忽夜半潜笑不已。低声问之，则曰笑日军将领之无识耳。捉我老杜，破了四年以来用无线电暗通国际消息的机关，也算有点本领。但如今捉了一批薄弱书生，已甚可笑，又捉了先生和邓文如，搬这一对老骨董到监狱里，岂不更荒唐之至。）

    十、题陶门柳

    靖节门前柳，千载传不朽。树腰自顽固，柔枝任折走。

    按：《周策纵旧诗存》第101页周氏《洪煨莲先生赠诗四首并序》附。其序云：“海燕先生写示陶门柳，有七（五）言绝句一首，佳会风雅，善翻诗案。夜半咏读，油然技痒。戏草六言四章奉和，效颦之愧，不足当诗人一笑也。”周氏和作作于1962年7月，洪诗当作于此前不久。

    十一、《敝舍小园诗》（存佚句）

    寒花晚照残犹惜，落叶秋风扫更多。

    1965年元旦次日，周策纵《与洪煨莲先生书》中写道：“拜读大作《敝舍小园诗》，弥增怀旧之感。“寒花晚照残犹惜，落叶秋风扫更多。”名句也，岂可多得！ 既词客之哀时，实诗人之悲天。低徊讽诵，爱不能释。《卜算子》意境深邈，本欲得夸父追落日于虞渊，乃觉多事矣。奈纵年过二毛，蹉跎海外，读公“惆怅流光泻”句，意且不能平，复成拙句，无以为怀矣。前作“惯骑耶作马”，祈代改“作”为“当”，避重也。蒙公过誉，知在鼓励后进而已。（《周策纵诗存》第108-109页）

    十二、《卜算子》（存佚句）惆怅流光泻。按：见上段引《周策纵诗存》。

    十三、读郭沫若《李白与杜甫》有感少陵不作河西尉，总为凄凉恶榜笞。何把近畿移远地，遽挥刀笔肆诛夷。半生卓立辟雍外，一语难将驷马追。奉告先生诗有教，温柔敦厚莫更疑。

    按：此诗见于新版《洪业传》第287页。郭沫若《李白与杜甫》出版于1971年，据此推测，此诗当作于1971年至1979年之间。诗中对郭氏扬李抑杜颇为不满。

    十四、一至七字令寄胡秀英博士唉，韭菜，韭菜台，良友亲摘，洗净整整排，又复亲自送来，如此亲情真可爱。

    她，

    来啦。

    飞到那？

    澳大利亞。

    几时才回家？

    为她洗尘好吗？

    预备一点酒和茶。

    所谓“一至七字令”，亦称“宝塔诗”，始于隋唐时代。洪业以白话为之，可谓推陈出新。此诗承陈毓贤先生提示，见其《洪业忆故友：胡适、顾颉刚、赵元任》一文，载香港《明報月刊》1987年12月。据陈毓贤先生言，此诗作于1978年，洪业先生八十五歲生日前不久。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