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作品中常以“鸿”这一意象自喻,比如“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春来何处不归鸿,非复羸牛踏旧踪”“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当然最著名的还是那首《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言为心声,鸿的意象就是苏轼的人生象征。苏辙早已认识到这一点,所以他在《祭亡兄端明文》中说兄长一生“涉世多艰,竟奚所为? 如鸿风飞,流落四维”。苏轼这只孤鸿风飞四维、无问东西,但所到之处毕竟留下了指爪,雪泥上的鸿爪易逝,人心里的印记难消。
到处诉民瘼
苏轼一生宦海浮沉,在地方任职的时间远远多于在中枢。除了年轻时签判凤翔、通判杭州外,先后做过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等地的知州。翻检《苏轼文集》,会发现他任职地方期间,向朝廷所上的请求赈济灾民、蠲免赋税的公文特别多,比如知颍州时《乞赐度牒籴斛㪷准备赈济淮浙流民状》,知定州时《乞免五谷力胜税钱劄子》《乞减价粜常平米赈济状》,知杭州时最多,先后有《乞赈济浙西七州状》、《奏浙西灾伤》第一状第二状、《相度准备赈济》第一状第二状第三状第四状。
但在某些官员看来,苏轼有夸大灾情的嫌疑。对于杭州灾情,当时就有御史上疏说“苏轼所报浙西灾伤不实,乞行考验”,往诛心处理解,这其实在暗示苏轼靡费国帑而邀买个人名声。苏轼为此托人向当时的御史中丞解释,却给自己带来更大的被动,最后朝廷只能让他离开中枢出知颍州了事。
由此可知,当时勘验灾情并非常例,这说明北宋的荒政制度远未完备。据魏丕信《十八世纪中国的官僚制度与荒政》一书,至清朝中期,国家已经建立了相当严谨的勘验灾情的程序、内容和标准。这说明,从宋至清,国家的制度建设和行政实践还是有进步的。
到处题楼堂
唐宋两代,文人题写楼台轩堂等建筑蔚成风气,但细味之下,两朝又有不同。唐人如王勃于滕王阁、崔颢于黄鹤楼、李白于凤凰台、杜甫于岳阳楼,学者商伟曾以专书《题写名胜》予以详讨。大抵唐人题写之处都是名胜。宋人则不同,即以苏轼而论,如凤翔之凌虚台、喜雨亭,杭州之望湖楼、有美堂,密州之超然台、盖公堂,徐州之黄楼、快哉亭、放鹤亭,黄州之临皋亭、遗爱亭,扬州之平山堂,惠州之合江楼,儋州之载酒堂等等,皆留下了不朽的文字。
苏轼笔下的建筑,或纪念、或登临、或宴饮、或居宿,较之唐代名胜要亲民得多。宋代建筑以文人驰名的例子增多,也反映了建筑技术的发达,李诫《营造法式》即成书于徽宗时代,是古代建筑技术的集大成之作。建筑技术的发达,使得楼堂建筑从皇家和名胜等地标式建筑走向民间成为可能、成为现实,这或许也可以作为内藤湖南唐宋变革论“宋代是近世社会开始”的一重证据吧。
到处乐“呵呵”
当下网聊习用“呵呵”一词,有人考证源于苏轼,也有人举出更早的用例如欧阳修加以反驳,但无论如何,若论书启中“呵呵”的使用率,应无人超过苏轼。论者常举《与鲜于子骏书》:“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这是苏轼知密州时,把《江城子·密州出猎》一阙词寄给好友鲜于诜,信中的“呵呵”说明,苏轼对于自己的创作是既以游戏视之而又颇为自得的。
在黄州时,《与陈季常书》“某虽窃食灵芝,而君为国铸造,药力纵在君前,阴功必在君后也。呵呵。”陈季常是曾被苏轼以“河东狮吼”打趣的老友,此处“为国铸造”是说陈刚刚生了儿子,由此积攒的阴功必然胜过窃食灵芝的自己。
在惠州时,《与王定国书》:“某既缘此绝弃世故,身心俱安,而小儿亦遂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也。呵呵。”在儋州时,《与程秀才书》:“儿子到此,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呵呵。”这两通书启,都是向朋友夸奖儿子苏过,一是说儿子像自己一样豁达通脱,一是说儿子读书用功,两声“呵呵”,极见佳儿大慰老怀之情。
苏轼四子的名字暗示着他的宦途与心路。长子迈生于嘉祐四年,轼年24岁,丁母忧毕,返京等待朝廷授官,后又准备制科考试,年少成名,前程远大,心态想必是豪迈的。次子迨生于熙宁三年,轼年35岁,以殿中丞直史馆监官告院,前此四年内,父苏洵、妻王弗亡故,弟弟苏辙又因议论新法忤王安石被遣出京,迨者,达也、及也,比起十年前的豪迈,心态已见平和,但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却已有达及之念,恐怕更因时势使然。三子过,生于熙宁五年,轼年37岁,已步弟弟后辙因反对新法出判杭州,这个过字,不论是过犹不及还是过而改之,已是自悔自警的心态了。四子遁,生于元丰六年,轼年48岁,因乌台诗案已贬居黄州五年,遁世隐遁遁逃,心态是极为消极的。苏家向来注重子孙名字的寓意,苏洵《名二子说》、苏辙《六孙名字说》就都是解说子孙名字的文章,苏轼虽无专文解释四个儿子的名字,但其寓意是可以想见揣摩的,“迈迨过遁”,从积极到平和到消极,足以展示苏轼的心路历程。四子的名字皆以“辶”为底,这一部首本来就象征人在旅途。
苏轼的人生之旅大致如此,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正是“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