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若要在漫长的中国历史长河中,按照“君子”标准,去寻找伟人,苏轼必然是其中之一。他们正是那些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仍然能够投入地热爱生活的人。
被贬黄州,对他而言,似乎是一生“修炼”的开始,他从御史台监狱的惊恐和失措中回过神来,转身投入了自然和历史。黄州之后的苏轼,是不一样的苏东坡。诗人不幸诗歌幸,一个失意的北宋官员消失在历史深处,一个艺术天才和特立君子向我们姗姗走来。
苏轼固然是忠君的,忠于自己的儒家理想的,但在更深层,他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己的价值观和审美观。黄州的长江、儋州的大海,给了他静观历史和宇宙的机遇,他从中看到了自然的永恒与蓬勃,生命的卑微和崇高,也看见了艺术的动人和不朽。
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宇宙的过客,来过,看过,爱过,便无憾,便足以带着笑意洒脱离去。尘世的喧嚣扰攘,宦海的惊涛骇浪,个人的荣辱得失,在静默千年的山水之间,在光辉万丈的艺术之间,只不过是一粒微尘,一缕云烟。熟读《庄子》的苏轼,一定早就看破了这一点。
陶渊明之后的文人,大多向往隐逸,但真正的隐者少之又少;苏东坡之后的文人,大多向往通达,但真能心无挂碍的又有几人?
苏轼的通达不是玄虚的顿悟,不是骤然的得道,那是一颗心历经苦难后的清明,是雨骤风狂后的晴朗。从湖州被逮开始,苏轼的一生就再也没有消停过,短暂的高升和漫长的贬谪一样,都是苦难和烦恼织成的曲线。“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那些牢狱里的幽暗,那些瘴疠地的悲惨,那些月夜的孤独,那些天涯海角的绝望……那才是炼就丹药的配方。
苏轼是个早慧的文人,但并不早熟,他也有自负轻狂的少年,有澄清天下的理想,有得君行道的厚望,然而现实的天际飘来的一朵又一朵乌云,倾盆而下的一场又一场暴雨,让他冷静,促他反省,逼他成熟。
苏轼在《定风波》一词里描绘了他的人生机遇和人生态度,大雨滂沱,穿林打叶,泥泞塞途,寒风刺骨,他却只有一枝竹杖,一双芒鞋,在看似无尽的风雨中艰难前行。怎么办? 若没有乐观的态度,坚定的自信,幽默的自嘲,那条路也许就真的走不下去了。世界有它自身的面目,而心态赋予它另一个形象。在达者的眼里,风雨只是过程,在走出风雨、回眸静观的那一刻,一切不过是风景。
是的,再苦难的一生,终究也不过是风景。苏轼以自己一生的历练,站到了岁月的渡口,看见了生命中绝美的风光。那多像是狂风暴雨后的彩虹!
我们习惯于欣赏彩虹的七种美丽的颜色,从中读出他的幽默,他的悲悯,他的仁爱,他的智慧,他的坚韧,他的执着,他的风趣;我们惊叹,我们欢呼,我们神往不已。然而,我们常常忘了,他经历了怎样的风雨大作和惊心动魄,他的心魂怎样地在人世的悲欢里经受了击打和磨砺。
读苏轼,我们不仅要读出一个个故事,还要读出一种人格和精神,更要读出自己对生命的体认和感悟。
(本文系作者原文节选)